「你殺人如砍瓜切菜,我不喜歡。」
花架漸漸停了,對方一揚手,又晃悠悠地蕩了起來。
「身在亂世,我為掙功名,不得已刀口舔血,可都是戰場上見真章,從未傷過老弱無辜。」
頓了頓,又道:「你若怕刀,我以後不再拿到你面前來,好不好?」
見他聲音宛然低沉,有些嘶啞,我輕咳一聲:「還有,你聲音也不好聽。」
「隻是被人下了毒,燒傷了喉嚨,過陣子就好了。」
不得不說,對方這放下身段,溫柔入骨的樣子,實在令人迷惑,也令人心軟。
雞蛋裏的骨頭都被挑完了,我無法可想,目光漸漸凝在了面前那箱金珠上。
「你先前說,家在陳郡?」
「是。」
「那我嫁去陳郡,你能讓我帶上阿耶嗎?」
「.........」
「我不要你金珠,也不要你綢緞,隻要你將我帶去陳郡,允我照料阿耶。」
我低著頭,細聲哽咽:「我便作你的妻。」
(二十五)
初夏夜長,蛩鳴輕細,散落草尖的螢火蟲漸漸絕了蹤影,等了許久,方聽到那低低啞音響起:「你可知此事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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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移開臉,不敢看他眼睛。
「如今胡羯步步進犯,境內流寇眾多,陳郡雖距滁州不遠,短途已成天塹,我將你帶走已是不易,更莫說你阿耶了。」
說著,他緩緩搖頭:「此事,你是要我用命去博。」
我輕輕點頭:「既如此,你拿上金珠綢緞,就自行離去吧。」
對方松了手,花架隨即寂寞地停了下來。
「你不與我同行?」
我無動於衷:「為人子女,怎可拋下父母不管?」
對方垂目沉吟,踟躕良久:「你救我一命,可留下金珠。」
「不,你曾救過我,這也算恩怨相抵了。」
說罷,我跳下花架,從懷中拿出薄薄一張紅紙遞過去:「這婚契,名字本就是亂寫一通,也未交予官府報備,到底怎麼處置,丟了或是撕毀,都隨你。」
這之後,我行了個女禮,默然離去。
我走以後,兩人從不遠處的樹蔭中走近,神色忐忑:「郎主,事不諧矣?」
那人手執紅紙,面容柔和:「此事對別人不易,對我又有何難處?」
「隻是不知,有朝一日,她會不會像對她阿耶那般,對我不離不棄........」
身畔,兩人揣測著他神情,肅容以待,
不過須臾,這向來殘暴的主人已恢復了冷淡神情:「也罷,你二人自去陳郡傳我口令,調一支親兵來。」
「郎主?若調親兵,您身邊........」
「有何疑問?」
「沒、沒有。」
殺墨殺硯不敢駁嘴,自領命去了。
這之後,對著紙上那密密麻麻的紅字,他眉頭挑起,唇角的笑容漸漸加深。
艷極,也詭極。
「江愁予,他日你若敢負我.........」
(二十六)
這之後數日,我見一群人開始打點行裝,便也深居簡出,不再走去對方面前。
這天夜裏,睡得迷迷糊糊,隱約聽笛聲透窗而入,左右睡不著,我索性開了窗,再聽那樂聲便清晰了許多,就在廂房外。
穿過影壁,幾處礙眼的倒掛藤蘿橫於眼前,信手將它撥開,便見眼前淺淺荷塘畔,立一襲翩然輕薄的白袍,撒著星點的木蘭暗紋,如水流一瀉至地,顯得人分外單薄清瘦。
粗粗一看,甚至有些病怏怏的。
我正要離開,見那形容淒美,不知為何就頓住了腳步。
「你傷了腿,要多休息才好得快。」
對方將置於唇邊的手放下,不是什麼笛,隻是薄薄一片樹葉:「腿上又酸又癢,我睡不著。」
「哦。」
我應了一聲便要走,卻聽身後人揚聲道:「你的條件,我答應了!」
他話音未落,我轉了身:「來,看看你傷處。」
「你這狠心的.........」
不等我聽清,對方輕咳了咳,順勢坐到了旁邊一塊大石上:「看吧。」
我順勢揭開他褲腿,借著月光潦草看了看。
「長新肉了,難免會癢。」
事實上,看腿隻是次要。
以此為藉口,我們又一次坐在了一起,對方轉臉睇我,一張面孔俊麗殊絕,直叫星光也失色了。
「除了將你阿耶帶去陳郡,你還想要旁的什麼?」
「旁的都不用。」
頓了片刻,一張輕飄飄的紅紙被遞到了我面前。
我外祖去的早,因此我識字不多,如今上面的「丁」字已被修改,改成了兩個陌生的字。
「我名慕容垂,你需記得。」
我嚅嚅細聲:「慕容.........垂。」
慕容垂此人,嚴峻時不茍言笑,頗為可怕,可待他放柔了眉眼,又是另一種風情,另一種動人,他輕聲喟嘆:「待將你送去陳郡,我將獨自往洛京,此去不知多少兇險.........」
「若我死了,你清明別上錯墳。」
我聽他這麼說,連忙抓住他衣角,心神惶惶:「不,你別死,別叫我做寡婦!」
他聞言失笑:「可戰場之上,刀光無眼,誰又說得準?」
「生逢亂世,誰不是朝不保夕?可你若連生死都撇開我,那還叫什麼夫妻?」
見我揚聲反問,聲音甚至有些尖利,慕容垂深深望了我許久,方輕輕動唇:「那麼,你要如何參與我的生死呢?」
我一時語塞。
對上那清澈而熱烈的碧眼,我頗有些垂頭喪氣:「總之,我願為你妻,卻不願為一個在深宅中等待的婦人。」
「結發為夫妻,黃泉共為友。唯願你記得,一切事都要與我商量,若有為難處,定要告訴我知曉,哪怕去戰場拼殺.........」
慕容垂聽到這裏便笑了,皓齒隱約,眸駐星光:「瞧這小身板,志向挺大。」
又伸手一拂我鬢發:「我答應了,必不會叫你做寡婦,隻管放心。」
我有些沮喪。
瞧他輕松的神色,似並沒有把我的話放心上。
(二十七)
日子倏忽而過。
忽然有一天,門口行來一隊甲士。
這隊列形容整飭,車馬喑啞,甚至沒有驚動四鄰,青天白日的,忽然便出現在了巷道裏。
甲士們迅速湧入小院,很快便將前後三進院子搬空了。
慕容垂朝我示意:「該出發了。」
我對滁州並無留戀,阿二卻不願離開,我乾脆將菽餅店子交予他經營,帶著昏睡中的阿耶上了馬車。
當然了,也帶上了我那四抬紅皮箱子的嫁妝。
車馬鐸鐸,很快出了城門,馬車外便是禦著駿馬的慕容垂,我微掀了簾子,忍不住透過縫隙偷偷地打量他。
不知何時,他面上已覆了張可怕的獸臉面具,隻露出一截線條優美的下巴,氣度沉淵,使人心折。
他所挈的這支隊伍速度快,耐力強,甚至日夜不休,直至第三日到達一處驛站,甲士們方下馬修整。
我將阿耶安頓好,便見慕容垂站在門外,獸臉面具閃著冷光。
「你既願意嫁我,還要將我關在門外?」
我想到他一把撕碎我褻褲的兇殘,忽感身下陣陣風涼,忍不住後退,這一退,直接把自己退進了房裏。
見我神色惶恐,他唇角輕勾:「放心,今夜我隻睡你榻下。」
入夜以後,對方沒有食言,果然在踏板上和衣而眠。
「你怕我?」
「..........沒。」
我忐忑良久,方細細道:「我隻是更喜歡溫柔的郎君。」
不一會,床沿外摸索來一隻寬大的大手,輕輕勾住我手指。
「莫怕,郎君的溫柔隻給你一人。」
我聞言,鼻尖一酸。
「無需郎君多麼愛憐,隻需將愁予當做一個人來對待,如此便可以了。」
「好。」
聞言,我大著膽子抓緊了那溫熱的手指,小聲道:「那個,我家裏窮,隻能陪嫁三床棉被。」
「有此足矣。」
深夜裏,我們絮絮地說了許多,在那嘶啞卻輕柔的聲音裏,我漸漸睡著了。
(二十八)
第二日醒來,床畔空空的。
我手中卻被塞了一物,觸手溫涼。
我拿著玉玨出了房間,前後找不到人,再問隨行的甲士,對方滿嘴稱我夫人,口吻十分客氣。
「郎主已往洛京。」
聞言,我心中空蕩蕩的,說不出地失落。
車馬喑啞,疾行鐸鐸。
甲士們再次開拔,一路經過數個荒村,時見路有餓殍,枯骨零落,深夜睡在車裏,亦能聽到不遠處刀兵呼嘯。
我忍不住掀開簾子,隻見幾名騎士遠遠地奔襲而去,數名甲士將馬車團團包裹得密不透風,車列照常向前行駛。
見我盯得目不轉睛,車旁伴駕的一名甲士解釋道:「驚嚇到夫人了,不過幾個流寇,射殺了就地掩埋罷了。」
我連忙點頭,放下車簾,再不敢掀開。
又行半日,車隊再次停下修整,埋鍋造飯,我下車透氣,卻見一名甲士端著一盆不知什麼東西,正要傾倒路邊,我瞧著新奇,忍不住上前觀摩:「此乃何物?」
「天氣漸熱,煮熟的豆粟放不住,已生黏了。」
我心下可惜,忍不住道:「若用堿水清洗,尚可食用。」
那甲士聽了,大感驚異:「夫人怎知?」
我聞言,面上有些發燒:「我家中就是做菽餅的。」
「另外,你們若長途跋涉,可將豆粟用堿水浸泡,煮熟了晾成幹糧,可保數月不腐。」
那甲士聽了,連連拱手,謝我告知。
短暫的休憩後,車輛再次開拔。
我剛上車,便聽身後鳴哨連連,一名鬼面甲士禦馬殿後,冷叱數聲:「來者何人!」
接著,我聽到了一道永難忘懷的怒喝。
「光祿大夫瞿晃!」
(三十)
天地蒼涼,蒼穹深遠。
雲中不知何時開始落雨,一道人影自遠處疾馳而至,身形在雨幕中漸漸清晰。
見數名甲士長槍狙空,嚴陣以待,我連忙下車阻攔:「列位勇士,此人的確是我舊識,還請手下留情!」
聽了我喊話,甲士們鳴金收戈,任那禦者匆匆行至面前。
即便在最困窘的時候,他也是體面的,高傲的,從未像今日這般,衣冠盡濕,形容狼狽:「江愁予,你要去哪裡?」
「我.........」
我戴著面巾,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回答。
長隨打了油傘過來,卻被瞿晃一手制止,就這麼昂首站在大雨裏,嘴裏說著話,雨水沿著嘴角一路往下淌:「你可知我回到滁州,第一件事便是去瞿宅探你!」
「為何要探我?你已有了新妻了。」
對方抹一把臉上的雨水,聲線在雨聲中破碎:「不,在我心中,你仍是我元妻!你再等幾日,我必重新迎你!」
「........」
我聞言,頓覺荒唐:「休便是休,怎能出爾反爾?」
雨勢愈發瓢潑,那線條優美的嘴唇在雨幕中不停地張翕:「我休你,也是為了護你!」
「她監視我的一切,從廟堂到內宅。
如今聖人已歿,貴妃失勢,縣主已被我軟禁,她再也不能逼迫我了!」
見我沉默,眼前這人一步步向我走近,口吻悲涼:「我知你溫和良孝,是不可多得的賢婦。」
「三年前,我去上京士族中奔走,全是為了生計,如今我已是光祿大夫,年俸百石,往後餘生,你不必再住陋屋破宅,也不用親自侍奉婆母.........」
「若我不願再做那個『賢婦』呢?」
「什麼?」
「我不願再做你身後那個沉默的妻子了,瞿郎君。」
我垂著目,低著眉,躲避著對方殷切的目光:「你什麼都想要,高官厚祿,溫順良妻,世間哪有這麼好的事?」
瞿晃聞言,不可置信地停駐腳步:「江愁予,你怎能說出這樣無情的話?若不是心中有你,放不下你,我又怎會給你送錢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