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瞿晃瞧不上我,差點當庭撕毀庚契,卻在看了我一眼後改了主意,將我迎進了門。
可見,一張好皮囊確然有用。
身後,那男子凝眉看我。
我不說話,而是輕解衣衫,一件件地,慢條斯理地換上絹紗般的褻衣,繡著鴛鴦的紅色羅裙,華美光艷的百子披帛.......
時隔三年,我再次穿上了那件嫁衣。
見我一身鮮艷,對方似有所悟,啞聲嘲弄:「夫人,若隻求春宵一度,又何必捆著我?」
因為頗有姿色,我未出閣時,也曾被不少士族郎君狂熱求取。
可此人淡淡睨我,眼中並無欲色。
我盡心打扮卻毫無收獲,大感挫敗:「不行,不能放了你。」
「我現在需要一個男人,是以不嫌你一身重傷,你也莫嫌我門第低下。」
「呵,倒是不挑。」
對方躺在榻上,面容清貴蒼白,如琢如磨,透著一股堪比皇權富貴人士的慵懶,又有種桀驁不馴的意味。
「若我傷重不治,明日就死了呢?」
「放心,我不做棄婦,也不做寡婦。」
我輕撫對方傷腿,輕聲道:「這腿若繼續爛下去,我便鋸了它,寧叫你做瘸子,也不會讓你死了。」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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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門口傳來砰砰拍打聲,卻是阿二在焦急喊門:「女郎!門外來了不少宦人,說要接你進宮!」
「你先拖著!」
說罷,我扯了頭上金冠,脫了外衫便爬去榻上,抓住對方食指一咬,一個血淋淋的指印便摁在了婚書上!
「你!大膽!」
對方猝不及防被我得手,怒目而向,眉眼間暈著一股紅意,俊得不像人了。
下一刻,我已經撫到他鬢發上,指尖扯住小冠,輕輕一拽,長長的烏發披泄。
「勞煩了,借你身子一用。」
(十五)
之前慌慌張張為這人擦身,倒沒注意他脫衣時的模樣,原來腰瘦腿長,肌肉堅硬,趴上去像一塊滾燙的石頭。
正猶豫著如何下手,隻見對方挑眉一笑,隻聞裂帛數聲,令人齒寒。
「下次再綁人,夫人記得綁牢些!」
我大駭之下,已被反客為主!
窗外人影晃動,下一刻,房門便被人從外面踹開!
見榻上男女糾纏得難舍難分,幾名宮裝打扮的人面面相覷,連忙退出門外,張口便罵。
「怎麼回事?這女子已許了人,卻為何登記在冊?」
「小人也不知.........」
「滾蛋!紅丹煉的是處子血,出了差池,你我都要人頭落地!」
此時,男人動作停下,似在仔細聆聽,我迅速推開他,下床披衣,又狠掐自己幾把,逼出漣漣淚水。
「你們是什麼人,怎的夜闖我家?」
許是我色厲內荏的樣子有幾分可笑,當先那幾名宦人打量我兩眼,不約而同嘴角輕揚。
「瞧這一身玉膚,杏臉搓酥,如此勾人的小婦人,不進宮伴駕真是可惜了。」
我連忙跪下磕頭:「小女子與夫主結契已久,不過蒲柳之身,又怎敢進宮汙聖人的眼?」
見那宦人沉吟,另一人冷道:「你的婚契呢?」
「若無婚契,是真是假........拉去宮門一驗便知。」
我連忙折回房裏取文書,卻見榻上人坐著,一雙眼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隻當沒看到。
這之後,幾人將墨紙拿在手上,映著宮燈細細甄別。
「丁垂?」
我跪在地上,眉眼低垂:「是,我夫主從北方逃難而來,名喚丁垂。」
丁,不是滁州本地姓氏,一時半會定然追查不到。
為了佐證,我從腰間解下那枚玉玨,遞到那為首的宦官手上,對方摩挲玉玨,雙眉緊蹙,似欲言又止。
我見他猶豫,連連磕頭:「大人如不棄,小女子願自贖自身,隻求與夫主長相廝守!」
幸而,瞿晃送來的那筐鑄錢還在床底。
我將錢抱到門外,眾人見了頗有意動,目光閃爍,議論紛紛:「不知誰錄的冊,許是訛誤也不一定。」
「左右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是也,是也!」
幾名宦人合計半晌,再回頭看我時,眼光已然和善許多。
「既是訛誤,那我等便刪了女郎名姓,隻當從沒來過。」
聞言我心頭一松,幾乎喜極而泣。
隻見眾人抱著錢筐即將離開,我忽然想起了那枚玉,小聲問道:「大人,我的玉玨.......」
「嗯?」
一開口,我就後悔了,隻能細聲補救:「那,那是我夫主下的聘禮。」
為首的宦官嘴角一撇,掏出玉玨注目良久,卻沒有還給我的意思:「這東西,總感覺在哪裡見過.........」
旁人聞言嘲道:「此處窮鄉僻壤,能有什麼大人物?」
「說的也是。」
那人點點頭,依舊將玉收回懷裏,臨行前還回過身,朝我投來富含深意的一瞥。
「小娘子福大命大。」
(十六)
回到房中,我攬鏡自照,隻見鏡中人香汗淋漓,滿面淚水,唇上胭脂都已被吃盡,心下頓時蔓延開無盡的羞辱。
身後傳來一陣啞音:「將我用完就丟,是否有些過於絕情了?」
「你待如何?」
「.........」
我坐在銅鏡前,用清水將殘妝漸漸洗凈,自嘲一笑:「呵,他欺我,你也欺我!」
「『他』是誰?」
「你不需要知道。」我回過身,用一雙桃子般紅腫的雙目惡狠狠地盯著他:「你隻需安安分分待在這個院子裏,做我江愁予的男人。」
「你瘸了,我養你吃喝,你死了,我為你收屍!」
對方嗤了一聲:「若我不願呢?」
「無需你願,左右那條腿已經爛到根了,你盡管走,我不攔你。」
「........」
眼見對方面無表情地拂落目光,仿佛拂落一粒塵埃,我的心毫無波動。
畢竟這般將我視作塵芥的人,他不是第一個。
(十七)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
我知道,這平靜也是暫時的。
也許我該離開滁州,帶著阿耶躲去其他地方,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幾個老弱婦孺,又能逃到哪裡去?
數日後,我帶著斧頭,依舊去河邊斫樹皮。
晨光耗了泰半,迎面忽然走來一男子。
此人身材魁偉,頭裹面巾,隻露出一雙黑幽幽的眼睛,氣質與某人頗為類似。
「這位女郎,可曾於附近見過一位身材高大,腰配彎刀的男子?」
「.........未曾見過。」
我一口回絕了,繼續斫我的樹皮,沒過多久,河邊又來了一人,同樣的打扮,同樣的說辭。
我冷冷回道:「剛才已有人問過了,沒有!」
然而那人走出幾步,卻又回頭,從袖中掏出一枚令人眼熟的玉佩:「女郎可有見過持有此物的人?」
「此物便是在這附近發現,是我主人貼身之物。」
我一言不發,拎著鋤頭便往家趕,那兩人對視一眼,遠遠跟在了我身後。
也罷。
我背起柳樹筐,嘆了口氣:「你們跟我來吧。」
回到瞿宅,兩名男子進了那間屋子,便撲通一聲跪下了。
我替他們掩上門,便去廚房做活。
阿二今晨剛撈了一網籽魚,活鮮活跳地養在大缸裏,我撈了些起來,洗凈肚腸,裹上面糠丟去鍋裏炸。
剛炸好一盆,便見前方陰影一閃,卻是那跟我回家的男子,雙手藏於後背,正直勾勾地盯著我。
「嚇我一跳!」
我拍拍心口,將那盆小魚端給他:「拿去給你主人吃吧,你們也一起吃。」
「..........」
見對方直愣愣地盯著那盆魚,我捏起一條湊到他鼻下:「你聞聞,鮮不鮮?」
「..........鮮。」
猶豫片刻之後,此人默默端走了魚。
面色頗為奇怪。
我沒有多想,又炸了一盆魚送給臥病在床的阿耶,卻不知院子的另一頭,有人正對著那盆酥炸小魚大發雷霆。
「殺硯,那女子已解決了?」
「...........沒。」
「所以,我叫你殺人,你給我端盆魚?」
「不、不是,是那女郎剛炸了一鍋小魚幹,叫我端來給您吃的。」
「...........」
另一人見狀,小心翼翼地問道: 「要不您先吃魚?」
「是啊,炸小魚趁熱吃,眉毛都鮮掉了!!」
「閉嘴!」
頓時,房中一片死寂。
一人戰戰兢兢地問:「郎主,那、那女郎還殺嗎??」
許久,方聽那粗啞聲音冷道。
「.........那就過幾天再殺。」
(十九)
翌日。
兩名男子帶回一個老叟,看穿著打扮,似乎是位扁鵲。
我端著碗熬好的柳樹汁站在門口,正猶豫要不要進去,一人眼疾手快地過來,劈手奪走我手中的碗,嗅了氣味,面色一變。
「你日日給郎主喝的,就是這種東西?」
「是。」我面無表情:「樹皮煮水,每日一碗,他來了多久,便喝了多久。」
「你!」
男子手按劍上,正要發難,便聽裏面傳來一老叟聲音:「門外何人?」
見我默然不語,這男子將我一搡,狠狠搡進屋子裏!
屋內,那人烏發垂地,躺於榻上,燈火耀得我眼前晃動,瞧見他一雙碧眼,心下頓時一顫。
老叟一層層揭開那腿上絹布,口裏嘖嘖稱奇:「蛆蟲清創,以化腐肉,此法古已有之。老朽一向以為傳言駭人聽聞,不意今日竟見到了!」
說著,他將那傷處不停扭動的胖大蛆蟲挑了,一一丟進身旁銅盆,那捧盆男子低頭看著,面如土色。
見我默默站在墻角,對方瞧我一眼,神情和藹:「這位女郎,可知醫者是哪位大城扁鵲?」
我低著頭,忍不住面上發燒:「不是旁人,正是小女子。」
老叟聞言,眉頭一挑:「你這小女郎膽子倒大,不是你的功勞也敢冒領?」
「不過誤打誤撞罷了,談不上功勞。」
話音未落,一屋子的人都哄笑起來。
隻除了那榻上的人。
我低著頭,辛苦避讓著對方犀利的凝視,卻見那老叟上前端走了樹皮水,蘸了點在嘴裏,神情驚異:「這是...........」
「無甚尋常,不過是柳樹皮熬的水。」
我話音未落,兩名侍從頓時七情上臉:「你這毒婦!」
「竟敢這般對待郎主!」
還待再說,卻被他的主人喝止。
「殺硯,住口!」
那名叫殺硯的男子聞言閉嘴,隻用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盯我,那老叟見狀,連忙伸手調停:「哎,此法對癥,女郎並無壞心。」
又轉頭瞧我:「可你不過一小小女郎,是從何處知曉用蛆蟲清創化癰,又用柳樹皮祛風止癢的呢? 」
我見他態度和藹,便也據實以告:「我外祖曾是良醫,小時候見過幾次。」
「原來如此。」
老叟聽得連連點頭,轉頭便向那榻上的人叉手行禮:「這位郎君,你這條腿之所以沒齊膝爛掉,全拜這女郎悉心照料,傷處已經開始癒合,隻需靜養月餘便可。」
沉默。
長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