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得阿嫵落到這種境地的人,就是他自己。
如果沒有一而再再而三地拖著她,如果當初毫不猶豫娶了她。
她就不會負氣出走,就不會遭遇這些折磨。
「回去我們就成親,我們就回大澤祭拜阿爹,孟辭君再也不會讓阿嫵傷心了……」
孟辭君紅了眼圈,卻看見懷裡人探出頭:
「公子說的什麼話?」
自己關心則亂,這妓子根本不是阿嫵!
回去時,月亮寂寂照在路上,雁陣聲寒,叫得人心腸欲斷。
若是阿嫵在,一定會高興地指著天上,說自己會吹讓大雁都能回頭的哨子。
當初不該打斷她,應該聽她說說話的。
孟辭君頹然躺在榻上,松煙說方才宮中有旨:
「明日秋狩,王上要主子一同去呢。」
他揉了揉眉心,沒有心思秋狩,卻還要振作精神伴駕。
第二日,孟辭君起得晚了,匆匆趕去獵場時。
就聽見眾侍衛簇擁著王上,和那位王後的背影。
孟辭君跪在地上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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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不是臣妹,是臣的妻子走丟了。
「臣實在後悔不曾對她上心,如今祖母也急得臥病。
「臣昨日尋她,一夜未眠才誤了時辰。」
王上正專注聽那位王後說話,沒有注意到孟辭君。
見到天上的雁陣,那位王後折了葉子捏成哨子,想吹給王上聽。
忽然她想了想,哨子放在唇邊,又放下來了:
「不吹啦,會耽誤它們去南方過冬。
「等春天他們回來,阿嫵再吹給王上聽!」
孟辭君如遭雷擊,猛地抬頭看著那位王後。
那背影和聲音與阿嫵一般無二!
王上寵溺地看著她,聽她喋喋不休地說話。
那位王後指著河流說:
「從前在山上迷路,阿爹就教阿嫵沿著河水小溪往下走,就能找到家。
「所以每次阿嫵難過想家的時候,就沿著河邊走。」
王上笑得溫柔,握住了她的手:
「秋汛水兇,阿嫵不要沿著河邊走,阿嫵想家的話,吾會陪阿嫵回去。」
「阿嫵水性很好,還救過人呢!」
素來溫柔寬厚的王上想了想,竟然笑得促狹:
「那阿嫵爹爹沒說過,秋天的河裡有吃人的大蛤蟆。」
「……吃人的蛤蟆?」
「是啊,王都秋天的河裡有半人高的蛤蟆,最喜歡掏人心來吃呢。」
王後似乎信了,小心地往王上身旁縮了縮。
王上回頭,望著孟辭君笑道:
「孟辭君,你方才說你的妻子如何?」
說話間。
那位王後回過頭,卻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張臉。
他怔怔地看著阿嫵:
「臣的妻子……」
阿嫵在王上身邊,高興地沖他揮了揮手:
「孟辭君!你來得正好呢!
「王上!阿嫵想求您給阿嫵和孟辭君賜婚呢!」
06
話音剛落,孟辭君和王上都怔住了。
不知道為什麼,孟辭君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而王上連秋狩也不狩了。
王上寢宮內,我忐忑地看著沉默的王上,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孟辭君:
「阿嫵說錯話了嗎……」
「阿嫵沒有說錯話,不要怕。」
王上的眼睛依舊是溫柔的,鳳凰佩靜靜躺在他掌心,
「阿嫵明白這鳳凰佩是什麼意思嗎?」
我點點頭:
「明白,因為我的玉佩摔壞了,所以您送了我一個好的,不是嗎?」
王上怔愣許久,明明還是笑著,卻無端有些落寞:
「阿嫵說得對,是這個意思。」
不知道為什麼,看王上落寞,我的心裡好疼好難過。
像被荊棘藤纏住了脖子,還叫大雁啄了兩下眼睛。
「所以阿嫵進宮,是想跟吾告狀,要孟辭君娶你是嗎?」
看著王上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
阿嫵想撒謊,想說不是,想讓王上的眼睛不要那麼落寞。
可是阿爹說不能撒謊,不能做背信棄義的人,答應了的事情就要做到。
五年前我就答應祖母,也答應孟辭君要嫁給他了。
答應了的事情就要做到,不能反悔。
「是。」
見我不安,王上想伸出手摸一摸我的頭,似乎覺得並不合適,又縮回了手。
「吾明白了。」
王上將鳳凰佩和方才秋狩時折的葉哨子一並放入我手中,
「阿嫵的心是天上的大雁,想飛去哪裡就飛去哪裡。
「王上和阿璟,都希望阿嫵自由快樂。」
王上前些日子告訴我的,私下叫我不必稱王上,喚他阿璟就好。
那枚鳳凰佩在他手中放了許久,觸手溫然。
我怔怔看著王上,不知道為什麼就紅了眼圈。
我還想伸出袖子擦一擦眼睛,忽然想到,王上不會再給我新衣服穿了。
這是王上給我的衣裳,要愛惜著穿,不能拿來擦眼淚。
還是王上遞給我一方帕子,溫聲哄我:
「阿嫵別哭,阿嫵沒有做錯事。」
王上念起舊事,恕了孟辭君的罪:
「吾從前養了一隻小貓,母後很不喜歡,她說為君者,怎可耽於玩物。
「吾就藏在寢殿,偷偷地養,可是後來母後來查課業,吾將它藏在了箱籠裡。
「母後似乎發現了,故意留了很久很久,等母後走了,小貓也悶死了。
「吾那個時候就明白,不論是小貓,豹子還是嬪妃,都不適合養在王宮,也不適合留在王上身邊。」
孟辭君與我離宮時。
天色昏昏,還下了一點點細細的雪。
風裹著雪花吹進馬車,孟辭君怕我凍著,要放下簾子。
我執意不肯,眼巴巴地望著身後越來越遠的宮墻。
孟辭君緊緊握著我的手,像珍寶失而復得。
他說,我們回去就成親,喜服要用最好的緞子,糕點要用足了蜜和糖,還有宴客的酒,就選最香最陳的釀。
他說的那些,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我悶悶地想,我走了,今晚誰給阿璟講故事呀。
婚期近了,眼見著孟家一點點布置起來,喜氣洋洋。
祖母的病也好了起來。
可是我病了。
離宮後,我連日的發熱,吃不下東西。
換了七八個醫者都說,不是病,隻要姑娘肯吃東西就會好。
孟辭君變了花樣給我買好吃的。
桃花酥,杏仁酪。
都是我平日裡最喜歡的。
孟辭君坐在床邊,一點點耐心地喂我。
不管是什麼,隻要聞到了我就反胃,趴在床邊劇烈地嘔。
我病了這幾日,繡娘量了三次衣服,尺寸改了又改,總是又瘦了。
醫者說不是喜,也不是癆。
他們說不清楚,可是我自己明白。
大約是那日離宮的風雪,都吹進了心裡。
因為身子太虛弱,我常常分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夢著。
我明明看見春暖花開,南回的雁群從頭頂掠過。
當我握著那枚幹枯的葉哨,追著雁群出去時,才恍惚發現自己衣衫單薄,赤著腳站在雪地裡。
宮裡來的醫者說是離魂癥,要人血入藥。
孟辭君的手臂上已經找不到一處好肉。
他焦急地問醫者:
「這病能治好嗎?」
「從前太後也患過離魂癥,吃了藥是好起來了。」
醫者施針的手一頓,又說如今王上也患了一樣的病,可王上和阿嫵一樣不肯吃藥。
我像困在繭中太久,已經聽不太清旁人說的話,卻聽見這句王上也患病,還不肯吃藥。
我怔怔看著門外風雪,不知怎麼就淚流滿面。
漫天大雪嗚咽聲中,我的病又犯了。
不顧婢女們和孟辭君的阻攔,我跌跌撞撞推出門去。
他們騙我,哪裡下了雪。
眼前無風也無雪,是很好的天氣,正適合去見阿璟呢。
天上一輪澄亮的月亮為我照出一條寧靜流淌的小河。
我的阿璟,我的王上就在河流盡頭,對我溫溫笑著。
孟辭君極力拉住我,卻被祖母攔下來:
「你不放阿嫵走會要了她的命!」
孟辭君怔怔地看著我的背影。
我燒得太厲害了,竟然看見王伯伯駕著馬車過來。
我踉踉蹌蹌地抓著王伯伯的衣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王伯伯,阿嫵好想王上。
「可是阿嫵是個說話不算話的人,王上一定討厭阿嫵了。」
王伯伯心疼地將我摟在懷裡,不住地拍著我的後背,竟然也哽咽了:
「孩子,不哭啊,伯伯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阿嫵是病糊塗啦,王上從未、從未討厭過阿嫵姑娘呢。」
07
阿嫵大約快死了。
因為阿嫵見到王上了。
當初阿爹病死的時候,我一直哭。
阿爹就說他看見山鬼娘娘帶著赤豹來接他了,他要去過從前過不上的好日子了。
那阿嫵也一定是快死了,才見到了夢裡才能見到的王上。
可是夢裡的王上,怎麼也是病著的?
王上握著我的手,同榻而眠。
昏迷的王上,手雖是枯瘦溫熱的,竟然讓我睡得安穩。
第二日醒來,我連藥和飯都也吃得下了。
更好的是,醫者說王上的脈也穩當了。
第三日,太後傳召了我。
她冷著臉,嘆了口氣:
「吾當真是太縱著你和王上了。」
又看見我瘦得脫了相的臉,太後終究沒說更生硬的話,她嘆了口氣,
「阿嫵,當王後是很辛苦的,你明白嗎?」
我用力點點頭:
「隻要能留在王上身邊,阿嫵願意學!」
太後嚴肅地望著我:
「王後要行事端莊規矩,規勸王上,後半生都在宮墻之中,不可自在專行。
「吾不想看見一個享萬民供奉卻棄子民不顧的王上,一個鐘鼓饌玉卻口口聲聲要鄉野自由的王後。
「吾相信你可以學,可將來王上後宮佳麗三千,你難道不會心生怨恨,難道也要一個個學嗎?」
這些事情,病得糊塗時我就想明白了。
「阿嫵說不出很多道理。
「阿嫵隻知道,從前跟著阿爹在山裡打獵時,很羨慕山下的農夫,他們不必賭一天的運氣,盼著兔子和野豬上當,因為土地不會騙人,隻要播種就會長出莊稼,農人就不會像獵戶一樣,運氣不好就餓肚子。
「後來山下的農戶跟阿嫵說,很羨慕阿嫵和爹爹,獵物在山裡自己長大,布置陷阱那麼輕松,獵到的皮毛還可以御寒,不必像他們伺候祖宗一樣伺候莊稼,提防天災蟲害,提防米賤稅重,過冬都沒有御寒的衣。
「阿嫵心裡明白,不論是農戶還是獵戶,平民的妻子還是宮裡的王後,這世上沒有誰兩頭便宜都要佔的,阿嫵能日日見到王上,吃精米穿好衣裳,已經是天大的便宜了,再貪心是要天打雷劈的。」
至於後宮佳麗三千,阿嫵也想好啦。
若是冬天來Ŧúₗ了,阿嫵的心是大雁,想飛去哪裡就飛去哪裡呢。
「母後,後宮佳麗三千,您把阿璟想得那樣壞,也把阿嫵看得那麼低。」
我猛地回過頭。
我的王上,我的阿璟一身單薄衣衫,虛弱地被宮人攙扶著。
他站在冬日融融的光裡,不掩眼中贊許,沖我笑道:
「阿嫵說得很好呢,阿璟都聽見啦。」
我的眼淚又不聽話了。
王上就笑我:
「阿嫵別哭啦,又要哭成小花貓了。」
太後留我下來用晚膳,又勒令王上回寢殿服藥。
太後真是很厲害的人,她竟然連我喜歡吃桃花酥和杏仁酪都知道。
見我崇拜地看著她,太後勾起唇角,不以為意地冷笑:
「阿嫵喜歡吃這些倒不要緊,可不能喜歡吃糟魚。」
為什麼不能吃糟魚?
炸過的小魚放進酒裡糟一糟,多香呀!
「小貓偷吃了糟魚,就醉得像死了似的。」
太後喝得多了些,端起酒盞時手也不穩,露出袖下未愈的新傷。
她惆悵地嘆了口氣:
「阿璟,你也把母後想得那樣壞。」
08
「母後沒有難為你吧。」
「太後是很好很好的人,她幫阿嫵想了好多。」
「母後說的那些規矩,阿嫵不想學就不必學。」
蒹葭宮中燭火瑩瑩,照見我的王上,眉眼都好看得叫人心顫。
「太後要阿嫵學規矩,阿嫵不難過。」我低下頭,忽然發現自己說話也結巴了,「可她叫阿嫵不要喜歡王上的時候,阿嫵好難過。」
添香的宮人低下頭,忍不住笑。
我的王上紅了臉,輕咳一聲,遣散了伺候的宮人。
殿內又隻剩我和阿璟了。
我想到了醫者說的,王上不肯吃藥。
「既然病了,為什麼不肯吃藥呢,阿璟在想什麼呢?」
王上笑著望我:
「病得很重時,常常能夢見阿嫵。」
「夢見被毒蛇咬一口,大澤鄉裡面的阿嫵姑娘就帶著藥草來看阿璟。
「夢見春暖花開,阿嫵折了一片葉哨,吹給阿璟聽。」
他所說的夢境,與我的別無二致。
「一生一世陪著阿璟,做阿璟的王後。
「阿嫵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阿嫵明白。
不是接過鳳凰佩,也不是穿上王後袍。
是阿嫵願意認真學,是阿璟願意認真教。
是阿嫵講一輩子也不會膩,阿璟聽一輩子也不會煩。
呀,說到阿璟認真教,阿嫵認真學。
我想到了,那天王上聽了故事回了寢宮。
第二天周姑姑就給了我一本冊子,說學會了裡頭的東西,王上就會喜歡阿嫵呢。
那冊子的小人變著許多樣子打架,我看不懂,就從床下翻出來問阿璟:
「阿璟,你教教我呀。」
阿璟紅了臉,要摁住我翻冊子的手,輕咳一聲:
「你不懂這些,順其自然就好。」
我當然不肯,學著第一頁的樣子,翻身壓在阿璟身上,像小豹子一樣,驕傲又威風凜凜地看著他:
「不好,阿嫵現在就要學!
「阿嫵肯學,阿嫵樣樣都肯學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