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宋如言說:「我相信你。」
6
自從我記事以來,這好像還是我第一次主動去找李忠義。
距離上次已經過去了幾天,這幾天我將自己的心態調整得相當好,該吃吃、該笑笑,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至少我希望是這樣。
李忠義對我還是像以前一樣,滿臉嫌惡與惱怒,但是今天好像還平添了幾分心虛。
我開門見山地說:「你想謀反?」
李忠義猛地縮了一下,好像我不是問了他一句話,而是拿著刀子捅了他一下。
知道自己的反應已經泄露了真相,李忠義也沒再隱瞞,而是梗著脖子說:「關你什麼事!」
我平靜地說:「沈家全家都死了,你覺得你還能撐到什麼時候?」
看李忠義的反應,好像我又捅了他一刀。
他哆哆嗦嗦地說:「皇上已經知道了?但是……但是……他不會殺我的……」
李忠義抬頭看我,渾身顫抖,面色慘白:「我當時在戰場上救了他啊……他還說……他還說要讓李憐當……不該這樣的……」
我沒耐心和他掰扯:「是不該這樣的,但是你自己非要犯蠢。」
李忠義面如死灰:「秉兒,秉兒,你能不能救救我?我該怎麼辦……」
我說:「隻有一個辦法,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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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拿著你的頭去見皇上,或許還能將功補過,救下全家人的性命。」
我的話音落下,李忠義突然就不顫抖了,面色也紅潤起來了。
他挺著腰桿罵我是孽子,聲音重新變得有底氣了。
我沒耐心再和他講道理,要麼他一個人死,要麼連累全家都死,他自己同樣活不了。
我從懷裡掏出帶進來的刀,走向這個從來沒正眼看過我的所謂的父親。
李忠義見大勢已去,縮在桌子後面,哆嗦著嘴唇破口大罵。
我抬起胳膊,腦袋突然被狠狠砸了一下,手裡的刀啪地落在地上。
昏迷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是同樣沒正眼看過我的母親。
她此刻瞪圓了雙眼,眼裡全是血絲,顫抖著說當時不該將我生下來,或者我就該死在柴房。
她一隻手高舉著硯臺,另一隻握著剛剛我掉在桌子上的刀,似乎要向我刺來。
沒關系。
或許宋如言的警告不無道理。
「少和李家的人來往,注意安全。」
算了。
7
「怎麼關鍵時候偏偏睡得像死豬一樣……」
「哥!完蛋了!快醒醒!哥!」
李憐的聲音將我從無盡的黑暗中喚醒,我艱難地睜開眼睛,頭上被砸過的地方痛得要命。
李憐的身影在我面前晃了晃,三個身影重合成一個,然後在我面前大吵大鬧。
「哥!快起床!逃命了!快點逃命了!」
抄斬了麼?看來宋如言沒攔住皇上。
畢竟登基的是誰還沒決定,隨便拿什麼都能輕易地威脅他。
可以理解。
頭很痛,李憐的一個身影時不時還會分成三個。
我覺得已經無所謂了。
我想跟李憐說不用管我了,自己能逃命的話她能跑得更快。
但是門突然從外面打開了。
宋如言拿著刀站在門口,目光先是在李憐身上停留了很久,然後遊到了我的臉上。
我說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門外夜色漆黑,各種聲音此起彼伏,門裡安靜又明亮,宋如言站在明暗交匯的門檻上,手裡提著沾著血的刀。
血順著刀尖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宋如言茫然地看著我。
像是終於被什麼擊潰了。
這時候李憐突然從旁邊飛出去一個硯臺,砸中了宋如言的腹部,把他砸得跪倒在地。
李憐喊了一聲,拽著我就從窗戶飛了出去。
我也不知道她一個女孩子家家,到底從哪裡來的這些蠻力。
不去徵戰沙場真是她的損失。
李憐抓著我一陣瘋跑,跑得我頭昏腦漲。後面很快傳來了追趕的腳步聲,李憐和我跑到死胡同。
我忍著一陣陣疼痛,對李憐說:「前面沒路了。」
李憐說:「垃圾。」
我:「……」
不管怎麼說,最後我們兩個人都成功地從墻頭上翻了過去。
土地爺保佑,感謝李憐的天生蠻力。
李憐還想再拽著我跑,但是我的身體狀態已經支撐不住了。
而且我有預感,他們應該不會再追了。
宋如言看到我的時候究竟在想什麼?
他會覺得我也參與了謀反嗎?
不過都無所謂了,我讓李憐自己逃走,自己打算就待在這裡緩一緩。
看李憐的表情,她非常擔心我和這裡的女子搶飯碗。
真是的,我是那樣的人嗎?天生麗質又並非我的過錯。
李憐前腳剛走,後腳我就被兩個提著燈的女子找到了。她們在看見我的臉之後,面上的驚懼之色化成了狐疑。
我心生一計,梨花帶雨道:「姐姐們救救我,我被那負心男拋棄,現在無處可去了。」
兩個女子:「?」
大概我的演技真的很有說服力,老鴇神色凝重地打量了我很久,然後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別自卑,雖然你是男人,但是說不定有人就好這一口。」
我從善如流:「您說得對。」
8
於是生活安定了下來,我迅速地成為了樓裡的招牌。
每天都有小姑娘靦腆地敲開我的門,問怎麼做才能像我一樣媚態百生。
我隻能惋惜地告訴她們,這是性別決定的,然後看她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地離開。
春去秋來,我在妓院的生活還算豐富。
每天忙著學習各種樂器,上臺表演,搔首弄姿。
如果有哪個小姑娘遇上了難纏的客人,就去幫忙解決一下,敬杯酒再下點藥把他迷暈。
閑得沒事的時候,就聽她們傾訴來到這裡之前的故事。
在這裡的生活除了有些辛苦,其實也蠻有趣的,但她們還是很向往像正常人一樣的生活。
看著她們眼睛發亮的樣子,我突然覺得自己窺見了一絲生活的意義。
有天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看著門被推開,驚訝地發現來的人是許久沒見過的少時好友——趙子升。
於是我們聊到現狀,聊我當時怎麼死裡逃生;聊最近匈奴躍躍欲試,他的弟弟趙清去了戰場;聊宋如言登基後,趙家的家勢也不如從前。
趙子升嘆了口氣,跟我說這也是不可避免的現象。
之前朝中的高官大多都是武將,跟著先皇一起在沙場上出生入死,所以才都封了高官。
可惜他們要麼不作為,要麼亂來,捅的婁子一個比一個多,先皇大概也是後悔得要命,打算清理一下給兒子鋪條路。
更何況在那個節骨眼上,李家和沈家還商量著要謀反……
趙子升說到這裡戛然而止,似乎是怕我傷心,故意岔開話題,又聊到他在沙場的弟弟趙清。
趙清最近寫來家書,字裡行間隱隱暗示自己有了喜歡的人。也不知道他在軍營裡哪來的女孩子可喜歡,就算喜歡上了個男人……
趙子升又打住了,我知道他在暗示我和沈翊。
猶豫再三,我還是問了出來:「當時沈翊的事情,你還知道什麼嗎?」
趙子升低頭看著手裡的茶杯,說:「沈翊是個很單純的人。」
「他是沈家唯一的兒子,你又不被家人重視,所以李、沈二人就商量著讓他當新皇帝。」
「沈翊在這件事情上犯了蠢,他什麼也不考慮,隻想著當了皇帝就能要什麼有什麼,身邊的人也能要什麼有什麼。」
「其實治國什麼的他一點都不會,就算成功了,他也不會是個好皇帝。但是他是個好人。」
「沈翊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李秉,你應該比我清楚。」
「我還是想替沈翊問一句……你到底怎麼看待他?」
還有什麼意義呢?
沈翊已經死了,當時不會說的話,現在更不會說。
我沉默不語,趙子升看著我,低低地說了最後一句。
「李秉,我不知道你在這裡幹什麼、心裡在想些什麼,但是沈翊肯定希望你過得好。」
話音未落,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騷亂,我聽見老鴇顫抖的聲音,還有許多姑娘的哭聲。
我將趙子升藏起來,這時門也被推開了。
幾個喝得醉醺醺的胡人闖進來,老鴇帶著哭腔,眼裡滿是哀求之色。
「這是尊……尊貴的使者, 隻有你能招待了。」
他們橫七豎八地坐在床上,有個人靠在床頭,似乎被什麼東西硌到了, 不耐煩地罵著找到了那個東西。
是沈翊的玉佩。
剛和趙子升聊完,我腦子中思緒還混亂著, 沒來得及阻止他, 他就把玉佩從窗外扔了下去。
像鳥,像沈翊倏然墜落的生命。
他們喊我「男美人兒」,叫囂著「合並天下」的話,聲浪一波高過一波, 翻湧的天花板從四面八方將我席卷。
天旋地轉,我腦中的弦一下子就斷了。
用杯子將其中一個人的後腦勺砸開的時候, 溫熱的液體濺到我臉上。
我以為是那個人的血, 然後突然發現我似乎在流淚。
9
宋如言得知使節死在妓院之後,沒什麼太大的反應。
但是他覺得使節死了的消息應該瞞一下, 不能惹怒匈奴,要把主動權交給前線。
作為緩兵之計, 他希望從妓院挑個人, 打著長樂公主和親的名號,做緩兵之計。
沒什麼好說的, 我責無旁貸。
男公主就男公主,我小時候還差點當太子妃呢。
幸好走到一半,傳來前方戰勝的消息, 我在半路拐了個彎,快快樂樂地回到了妓院。
聽說有個驍勇善戰的將軍, 長得也很清秀。
還有小道消息說他要當駙馬了。
誰能想到這個驍勇善戰的將軍,會是我那爬樹翻墻、無所不為的親妹妹李憐。
她還狗膽包天地把皇帝帶到妓院來了!
而且這位臉黑得像鍋底的皇帝, 還出手闊綽地賞了我一塊沉甸甸的金子。
於是我被塞進屋裡,耐心等候宋如言來「寵幸」我。
別說, 還怪期待的。
宋如言風風火火地沖進來了, 臉比我想象中還要黑。
我以為他會有很多問題想問我, 結果這家伙進門之後就開始瘋。
宋如言發完瘋之後抱著我不動彈了,嘴裡開始嘟嘟囔囔地說話。
他說當時先皇把刀塞給他, 讓他要麼去殺了李忠義, 要麼就在他面前自殺,然後讓那個侄子來當皇帝。
他說他晚上做夢總是夢見許多不同的臉,說自己是沈家的人、李家的人, 來找他索命。
有時候他白天微服出門,聽到百姓誇自己,會覺得自己做的都是正確的,但是晚上那一張張臉最後都會變成我的臉,問他到底有沒有心。
他夢到我死了,他自己墜入竹林裡那條小溪, 冰冷刺骨,深不見底。
宋如言不說話了,眼淚流了我一脖子。
我眼前浮現出許多畫面,慢慢閉上眼, 伸手抱住了他的背。
「宋如言,夏天要到了,那條溪裡的芙蓉也開了。」
「我們明天一起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