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宴反應得快,伸手就擋住了他,挽著我的手把我往身後帶了帶。
陸時風越過聞宴看著我:「談惜,過來。」
我從沒在他面前站過別人的隊,更別提躲在別人身後了。
他每次一叫我名字,多遠我都會跑到他的面前。
但現在,不一樣了。
我一步都沒有退,和從前每次和他說話那樣平和安靜,輕聲道:
「這麼多年,我做的足夠多了。」
仲夏的風順著窗吹湧過來。
「陸時風,我們沒關系啦。」
他臉色瞬間煞白。
8
仲夏的時節適合遇見。
我是被陸家資助長大的孩子,不止是我,我們那個縣從地震後開始,都是陸時風他媽幫著重建的。
但我第一次到陸家是我十五歲,我是那年縣裡中考第一名的孩子,跟著縣裡的大人一起背著特產來感謝陸夫人。
陸夫人和我想象得一樣溫柔,和大人們聊著明年的規劃,期間還接了無數個電話,很忙的樣子。
我站在邊上,瞥見她辦公桌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和我差不多大,眉眼精致,看鏡頭的時候有點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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桀驁得像個王子。
管家突然敲了門,表情有點難看:「夫人,少爺又去飆摩託車了。」
陸夫人在忙,隨意地點了點頭:「去把他帶回來吧。」
管家的表情很為難。
看樣子,這是一份很難的差事。
邊上的大人把我往前一推,訕笑說:「陸夫人,讓惜惜一起去吧,她和同齡人相處得都很好。」
陸夫人的眼神才落到我身上。
我蜷縮了一下手指,鼓起勇氣,點了點頭:「我可以。」
就算不可以,也必須可以。
我跟著管家,到了陸時風在的環山西路。他那時候才十七歲,卻已經身姿挺拔。黑紅色的摩託車在風中馳騁,臨到我跟前才知道剎車停下,他的指骨揭開頭盔,狹長的眼睛露出來,倦懶的。
他說:「鄉巴佬妹妹,你誰啊?」
我閉著眼,臉色蒼白。我差點以為自己要被撞死了。
緩了會才開口:「我是談惜。」
他饒有興味。
第二句話:「陸夫人讓我帶你回去。」
他冷下了臉。
陸時風不是個聽話的人,但我也是個固執的人,他不走我也不走。就在路邊等著他,他繞完一圈,發現我在。第二圈的時候,發現我還在。
第三圈的時候,估計覺得有點丟人,不耐煩地丟下車,就帶著我回去了。
我跟在他的背後,感覺他好高。
仲夏的晚風就這樣吹過來。
我想起他的名字。
陸時風。
9
陸夫人也想要個同齡人看著陸時風,把我留了下來,當陸時風的小跟班,幫陸夫人盯著他不要幹壞事。
陸時風正處青春期,有點叛逆,就格外討厭我,覺得我是他媽的眼線。
總是欺負我,可我眼淚擦一擦,還是繼續跟著他。
他也懶得管了。
按陸時風的話來說就是——「煩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陸時風雖然風流債無數,但身邊永遠都會有一個素淡的姑娘,幾乎沒有存在感,隻會在他胡作非為的時候出來攔住他。
我一直努力念書,努力完成陸夫人的要求,努力地跟在陸時風身後。一跟就是七八年。
隻是自己藏著個秘密。
我高考完那年,站在紫楹花樹下面,陸時風靠著庭院的欄桿。
他話說得很輕松,卻像一瞬間扼住了我的心臟,剝開了我的秘密。他說:
「你喜歡我?」
我僵在原地,很久不能動彈。
紫楹花落在我身上,我很久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啞澀:「是。我喜歡你。」
陸時風笑了下,轉身走了。
當天晚上,我去找陸時風的時候。
在推開包廂門的那一剎那,我聽見陸家的太子爺,仰倒在沙發裡,笑得很放縱。
聲音明明不大,可我感覺自己快要聾了,不止耳朵,哪裡都疼。
「誰會喜歡談惜?」
「我喜歡江心那掛的。」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江心的名字。
我比陸時風小了兩屆,為了早點上他的大學,我高中還跳了一級。
但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有些東西不是努力就能追上的。
10
十五歲剛見到陸時風的談惜,肯定不會想到多年後,我們的關系還是那麼差。
連在別人的晚宴上也能鬧起來。
特別現在還是陸時風康復之後的第一次晚會。
他和聞宴本來關系就不好,一進場就被格外注意。
現在對峙起來,大家明裡暗裡都在看戲。
我拽了拽聞宴的袖角,輕聲道:「走吧。」
陸時風的眼睫一顫,我避開他的眼神。
這麼多年,他第一次聽見,有他在場的情況下,我對別的人說:「走吧。」
走出去好遠,我才回頭看了眼。
陸時風還站在原地,低著頭,那種感覺,像是他兩年前從車禍中醒來一樣的易碎、冰冷,那時同車的陸夫人已經去世。
江心提著裙子想觸碰他,卻被他回頭的一眼,給嚇在了原地。
我笑了一下。
聞宴挑眉:「笑什麼?」
我低聲說:「隻是意識到,原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忍受陸時風的低氣壓和少爺脾氣。
不是每個人在見了他的另一面,還會選擇靠近。
尤其是他癱瘓那段時間。
陸時風作為一個天之驕子,根本不能接受自己成了殘廢。
他不再笑、意氣散盡。
更何況他唯一的親人陸夫人,也死在了那場車禍之中。
陸時風那時沒有求生欲望,屢次想要自殺。
我敲碎了玻璃杯,拿起碎片在手腕上用力一劃:「你想死,沒關系,我陪你。」
陸時風從沒看過我這樣狠的情緒,黑沉的眼睛看了我很久,近乎咬牙切齒,承諾道:
「談惜,我會好起來。」
從那以後,他積極配合醫生治療。
終於在兩年後站了起來。
然後,丟掉了他的輪椅。
11
晚宴結束之後,我和聞宴一起回的聞家。
這段時間多虧了聞家奶奶的收留,我也在積極準備簡歷,找到工作之後就搬出去。
其實我和聞宴,真的不熟。每次的交集都是陸時風和他打完架,我替他上聞家道歉。
聞家奶奶每次都很好地接待我,搖著蒲扇說:「哎呀沒關系,少年打個架嘛,小姑娘來坐坐。」
我每次都坐一下午,局促地看著聞奶奶幫聞宴搽藥油,午後陽光灑了一地。
我就更良心難安。
沒想到現在落難了,還是聞家拉了我一把。
我和聞宴都不是話多的人,所以共處車內格外安靜。
我有點拘謹,坐得和小學生一樣端正,眼睛不敢亂看,隻好看著前面。結果一抬頭通過後視鏡看見了聞宴。他可能有些累了,狹長眼閉著,睫毛挺長的。
霓虹燈一瞬間照過他的臉。
聞宴睜開了眼,敏銳地抓住了通過後視鏡看他的我。
有點尷尬,但不多。
我默默地移開視線。聞宴突然笑了,他說:「談惜,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見你怎麼想的嗎?」
我怎麼可能忘記。他那時候直接當著陸時風的面喊出來了。
我點點頭說:「你問我怎麼瞎的,不然幹嘛跟著陸時風跑。」
陸時風當時氣得和他又打了架。
聞宴搖搖頭,又閉上了眼。
外頭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車內安靜太久了,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才聽見聞宴很輕地說:
「我當時想,她怎麼這麼乖。」
12
很久沒去看過陸夫人了,我捧了束白花去陵園看她。陸時風剛接過陸氏集團不久,一輛失控的大卡車撞上了陸家的車,車上的母子倆,一死一傷。
她是個善良的女人,如果不是她,我還不知道在哪呢。
我把她墓前的雜草清理了一下,和她慢慢地聊著天。
「陸夫人,您關心的慈善事業都還在正常運營,規模越來越大了,基金會每年收到的感謝信一個房間都堆不下。」
我垂下眼,看著花上一滴快落下來的露水:「陸時風的癱瘓好了,和以前沒差別。陸氏集團的發展重回了正軌,他最近訂婚了,媒體造了好大的勢,訂婚儀式被稱為世紀難見。女主角你也認識的,是江心,陸時風帶回家過的姑娘。他們感情很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隻有我,這麼多年,都停在原地,沒有方向。
墓碑照片上的女人溫婉,好像聽進這些了一樣。
我觸碰上照片:「我已經從陸氏離職,您會怪我嗎?」
她當然不會應答。
墓園無聲,死亡是沒有聲音的。
我捂著臉,淚水從我的指縫裡往外滲。除了最初的日子,其實我在這裡過得一點也不快樂。
我有時候在想,要是我那年中考沒有考第一就好了,就不會來到這裡。
我安靜地哭了一段時間,才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站起身的時候,才發現不遠處站了個人,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垂下眼,出墓園的路隻有那一條,我隻能往陸時風那邊走,他估計也來看陸夫人,隻是不趕巧。
讓我倆碰上了。
我正從他身邊擦過,就聽見陸時風開口:「在我媽面前哭墳,你——」
更嘲諷的話還沒說出口,我就轉過頭,抬眼看他,眼角有淚,盈然未落。
陸時風把剩下的話吞進了嘴裡。
其實我和陸時風的關系,也沒這麼差。這樣惡劣的態度也就發生過兩次,一次我厭倦了給陸時風當特助,背著他重新投簡歷,給他知道了,大發雷霆;一次前不久,他收到了封郵件,看完就把我趕出陸家。
剛好一次車禍前,一次車禍後。
相隔兩年。
但我已經沒有當年那麼難過了。
隻是安靜地看著他,替很久以前的自己問:「陸時風,是不是我從沒在你面前表露過情緒,你就真以為我不會難過?」
是不是你真的以為,不管你怎麼胡鬧,我都會和十五歲一樣,永遠跟在你的背後?
陸時風抿了抿唇,眼神漆黑。
他垂在身邊的手蜷了好幾下,在一瞬間攥緊,陸時風譏諷地勾起唇角,他說:
「談惜。你永遠都還不清。」
「你害死了我媽,裝什麼呢?」
13
直到回去的時候,我腦子還渾渾噩噩的。
陸時風居高臨下地拋給了我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