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下名士們對北軍的口誅筆伐不停。
在戰火燒旺後,各方支持、抨擊也多了許多倍。
建業朝廷已經完全阻止不了北方的戰事,每要換兵動兵、或召回人馬,都有陳王在朝下遊走,讓政令無法推行下去。北國使臣團收到了自己軍隊前線傳來的消息,臉色難看,燒了信後仍惶恐:
陸三郎!
又是陸三郎!
陸三郎在北方戰場上之計之策,對北國軍隊是極大威脅!
南國老皇帝真是沒用,一天十道口令,都能被士族駁回一半。再想傳到北方,那個陳王劉俶身在司馬府中,又是尋各種借口,讓聖旨發不出去。
北國使臣團慌張,有一種局勢逆轉、敵人洞察他們心思的不祥預感。無法再等候,他們埋在南國的那步暗棋,之前舍不得用,但是這一次……南國朝廷無法影響陸三郎,他們勢必得讓這步暗棋出手了。
……
連日奔波,天氣轉涼,陸顯得了風寒,整日有些頭疼。
陸二郎白日與陳王商議過政事,心裡不安,去寺廟拜了拜。他已成為建業諸寺的常客,拜訪時,不小心碰上了正與他議親的寧平公主劉棠。劉棠還領著羅家小妹妹羅雲婳,一道在上香禮佛。
到傍晚時分,驅車回府時,陸二郎便是領著羅雲婳回去的。
眼皮直跳,心中疲憊,身邊的羅雲婳又安安靜靜的,不打擾他。是以坐上車,頭痛之時,陸顯幹脆閉上眼假寐。羅雲婳小娘子原本想和二表哥說話,問問南陽的情況如何。她聽說那邊局勢不穩,她擔心自己的姐姐,和未來姐夫。但是二表哥上車就閉眼沉睡,小娘子隻好鼓起了腮幫子,乖乖閉嘴。
低頭玩了一會兒手指,忽窗子被推開,車簾外的雨點澆到了面上。
羅雲婳訝然地湊過去,小臉貼著窗。她小心地要關好窗,好不淋到二表哥時,忽然看到車外懸掛的燈籠,映照著牆下站著、面無表情的少年郎君。羅雲婳怔然,細雨斜飛,她擦了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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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郎抬頭,向她看過來。
沉默著,都沒有說話。
羅雲婳在心裡遲疑地叫了一聲:子寒哥哥。
可她隻是趴在窗上,沒有開口,因她知道上一次自己和陸四郎陸昶的遇難,那些流民背後的人是陳娘子陳繡。陸家和陳家因此鬧了矛盾,而羅雲婳人小,卻多慧。她事後就明白,子寒哥哥也是陳娘子那邊的。
故意來為難她……卻又救她……也許他並非好人。
靠著牆的少年郎安靜站著,雨水淋淋,肩膀湿了一半。小娘子坐在車中,雪白的小臉從面前擦過,他隻看著,也不出口招呼。
而巷尾另一方向,北國使臣團的車行了過來。
車中人拉開簾子,看到了那個少年郎,眼神頓時一閃。
……
做了許多夢,有些規律能夠看懂。
例如,若是現實的大走向和夢已經發現改變,夢就不會再繼續。
是以連續數日未曾做夢,陸二郎陸顯心中抱著一絲幻想,想是因為現實已經改變,大方向已經改變,陸三郎不會死。他才會一直不繼續做夢。
然而這種祈禱,在他又一次陷入夢中時,幻想打破。原來沒有做夢,非是現實已經改變,而是契機未到。
當他驅車走過街頭,沉睡在車中,車馬與外頭牆角筆直站著的少年郎子寒擦肩而過時,那個契機,終於到了。
……
夢中依然是那場大雪,那場大戰後的死亡。
陸昀依然是死,時間線卻向後退了一步。
遊離在外的遊魂一樣的陸二郎,跌跌撞撞地在山中尋找自己的弟弟。他看到千軍萬馬倒下,看到一行行血跡,看到屍體橫行……他心裡慘叫:不!
他終於尋到了陸三郎。
臉色雪白、立在雪中、精神疲憊的陸三郎陸昀,身邊將士們戰死,然他面前的敵人,卻不是追兵。
而是一個緩緩持起手中武器、眉目冰雪般清冷凌厲的少年郎。
……
若他睜開眼,若他與羅雲婳一樣向窗外看,他便會認出,他夢裡的那個最後來殺陸昀的少年郎,此時正在建業,正站在牆下沉默著,看著車馬遠離,與他擦肩而過。
第110章
於陸二郎夢中,在那時間線退後的時候,陸昀與人數不多的將士陷於山中。下了雪,起了霧,陸二郎眼睜睜看著自己弟弟和己方士兵被敵軍一路追擊。他們在山中遭遇,敵軍人數也不多,然攻擊猛烈。南國軍隊這邊,陸昀所領的兵,人便越來越少。
陸二郎跟隨著三弟,惶惶然:為何會這樣?什麼樣的戰爭,竟需要三弟上陣?莫非南陽淪陷了?
他心緒起伏:可是自己之前分明又夢到南陽戰事是勝了的啊。
陸昀也受了傷,袍上全是斑斑血跡,不致命,但足以讓他行動受損。郎君行在深至膝蓋的新雪中,手中持劍,不經意地抬頭時,聽到空氣中細微的刺啦劃開的聲音。陸昀握劍的手背青筋突起,身邊咚咚兩聲,最後兩個跟在他身邊的士兵也倒了地。
天地間漫起濃濃大霧。
陸昀漠著眼,警惕地等著那霧中步出的人。
少年郎便這樣走出,一身暗青色武袍,背著弓,提著劍,踩著靴。少年郎眉目間神色清冽,身形又颀長挺拔。他踩著雪從霧中走出,陸昀便看出這位是勁敵。
陸三郎低聲:“死士?北國的?改弦易轍之事,可有商討餘地?”
少年郎漫不經心:“你受傷了,不是我對手。你死了,南國完了,我任務結束回去北國,就能回家了。”
……
陸昀疲累,周身死傷無數,這位少年郎又武藝悍然高超。
當胸腹被劍刺穿,陸昀蒼白著臉,手捂著胸腹上的傷處,趔趄後退。他指腹間滲出的血,染紅他修長的手指,又一滴滴,滴落在地。
陸昀終究不甘心地倒下。
那少年郎抽走了自己的劍,看陸三郎跌坐,靠在山石上。少年郎耳尖動了動,迷離的,聽到山中傳來的女聲呼喚:“陸昀!陸昀——”
那聲音還很遠,還在山間晃。少年郎聽到了聲音,又貼耳在地,聽出了南國兵馬的到來。
少年郎判斷出南國的救援來了,當即不戀戰。他一劍殺陸昀,看陸三郎呼吸微弱絕無生還可能,不戀戰轉身就走。他身法凌厲迅捷,躍入大霧中,背影再也看不見。
而遊魂一般的陸二郎卻猛地抬頭,向四方張望。
明知自己在這裡隻是一個旁觀者,一個遊魂,旁人不可能聽到看到。可是他在大霧中穿梭奔跑,模模糊糊的,他聽到了自己和羅令妤的喊聲。
那女郎跌撞在屋中,帶著哽咽喊:“陸昀,陸昀你在哪兒——”
遊魂一樣的陸二郎陸顯:“表妹!表妹!跟我來,三弟在這裡!我知道他在哪裡——”
然他在重重大霧中,根本尋不到人。他開始悔恨自己文人墨客的身份,若他武藝高強,若他是天下知名的遊俠,那該多好。
可惜他隻是煞白著臉,回到陸昀身邊。
求助發不出去,他眼中赤紅,陪著三弟走過生命最後的階段。看他如何煎熬,如何寫下那段血書,如何握著那個荷包,翻來覆去地打量。
……
人死之前的階段最是難熬。
身上的血流盡,呼吸越來越跟不上,心髒好似都被抽走。那樣的痛苦,陸顯在自己的弟弟身上看到。
而熬過那個階段,郎君面容卻又平和下去。因已經感受不到身體的痛,魂魄已經和肉體撕離。人生如走馬燈一樣,模模糊糊的,想到過去的許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