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撕了婚書後,對那發怔的美麗女郎看許久,背身走開。梨花照水一樣的美貌,在亂世中奪目逼人的紅顏,當年初到南陽時瘦弱的小乞一樣的女孩兒……都離他遠去了。
他走入雨中,落下那顆對她充滿愛慕的心,無數細針一樣的雨砸向他。範四郎滿心悽艾麻木,然他終於放過她了。
……
茑與女蘿落地,啪嗒一聲,將夢中人驚醒。
陸三郎睜眼,得知了隨從的相報,嘆口氣,將手邊涼了的茶澆到了窗外。山水潮潤,清氣漂浮,雨帳後微光蒙蒙,天要亮了。
第109章
伏牛山八百裡,山脈起伏西高東低,林海蒼蒼,多懸崖,多峭壁。
山勢又高又陡,陸昀和羅令妤返回南陽,繞了路,竟是登上伏牛山。陸昀尚好,羅令妤一提登山,便苦不堪言。昔年爬山是為交際,眼下爬山是為了預防陸昀的不幸,羅令妤少不得咬牙堅持。
好在陸昀在嘲笑了一番她走不動路後,還是背了她。
此山山峰甚多,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走完。當日陸二郎說夢見陸昀死在山中雪霧中,羅令妤心裡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伏牛山。隻是伏牛山太大,不知是哪一座峰。
與陸昀登山時,羅令妤便抱怨:“你為何不讓二表哥來南陽呢?他做的夢,讓他來找那座山,比我與你亂猜強得多吧?”
陸昀輕笑:“我二哥即使來,也未必認得出。”
他對自己的二哥是非常了解的。二哥看起來沉著,好似胸有丘壑。實則二哥心裡一派茫然。所謂的夢說起來頭頭是道,真要陸二郎分析,是分析不出來的。例如陸昀始終不信,既然能預測未來,陸二郎怎麼總夢見自己和羅表妹的事……
羅令妤聽了他的話,趴在他背上亂猜:“一定是二表哥感動於你我之間的愛情。雪臣哥哥,你說會不會,在二表哥的夢裡,你極為愛我啊?正因為極愛我,你才感動了你堂哥,讓他在現實中幫你實現願望。”
說起這個,羅令妤心中微有洋洋自得狀。
陸昀卻道:“妤兒妹妹臉皮還是這麼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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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令妤惱,上手便掐他的俊臉:“那你說是因為什麼他才總夢到你我二人?!”
陸昀不自在地躲了下,他長這麼大,還沒有女郎敢碰他的臉。羅令妤鬧得他臉熱,眼中微湿,氣息也亂了些。陸昀勉強讓自己鎮定,不被她的小動作撩撥得被她牽著走:“我猜是因為他在夢中隻看得懂談情說愛。”
羅令妤被他噗嗤逗笑,摟緊他脖頸蹭:“你這個人嘴真壞。你連你哥哥都要嘲笑,虧二表哥這麼掛念你。”
身後隨從牽著馬、背著行李,時已入秋冬日,卻因為走路太多,眾人滿額是汗,心裡叫苦不住。而羅女郎伏在陸三郎背上,雙靨噙笑,臉貼著郎君脖頸,胸脯又鼓囊囊的。臉美,身量好,近身相貼。
酥酥麻麻,過尾椎骨。一路攀升,血液同時逆流。好端端的登山中,旁人一身熱汗,郎君卻被蹭的一下子硬了。
陸昀:“……”
無地自容。
他不是好色之輩。以前也未曾沒耐性到這個地步。
他偏了下臉,心不在焉的:“別鬧。”
想擺脫羅令妤對自己的影響力,陸昀隨意轉開注意力,向山中景致掃了一眼。一眼掃到懸崖外,他眼神微妙地變了下,示意羅令妤下來,並向身後隨從拿出地形圖來。時下官方不允繪制地形圖,此圖是陸三郎自己繪就。他對照著圖紙,再看山時,眼底波瀾生起。
羅令妤站在旁邊,看他如此,便知他定是發現了什麼。羅令妤在路邊踱步,又順著陸昀的目光向懸崖之外望。看到茫茫雲海,煙靄鶴飛;再遠一些,平原大地上,城池林立。
這城池……羅令妤目光凝住。
陸昀在旁幽聲:“你也看出來了?”
羅令妤遲疑的:“嗯……雪臣哥哥,我們在這裡看到的,該不會就是南陽郡城吧?”
伏牛山自是和南陽相連,但伏牛山山脈太長,八百裡的路,想看到南陽,並不容易。然而此時此刻,羅令妤和陸昀立在此山中段懸崖邊,看到山下城池。遙遙的看不真切,但大體上……當是南陽。
陸昀已經查過了地形圖,此時便解釋道:“此山名為‘太子望山’。古劉秀起兵,曾有言,登此山以望南陽。此山峰是可以直接看到南陽的……”他若有所思,喃聲:“是了,我記得劉秀起兵演兵,怎麼竟忘了他看山呢。”
屯兵於此,伏兵於此,演兵於此,避兵於此……王侯再葬於此。
都是南陽。
陸昀當即蹲在地上,拿過旁邊的樹杈開始畫地形。太子望山,九裡山,鹿鳴山,燕尾山,官山……伏牛山太長,八百裡不可能全部走過。幾日以來,陸昀和羅令妤走的,都是印象中古時適合用兵之地。此山勢甚好,不止古人用,之前陸昀和魏將軍魏琮埋伏北國敵軍時,靠的也是伏牛山的地勢。
眼下戰火連連,雙方在交戰後,主戰場已經轉移,陸昀才能登山。他以為自己若要死,死的也當是用兵之地。然此時到了太子望山,陸昀才想到,這個更符合自己的性情——於此山可望南陽,幾乎可將南陽的一切情況看得清楚。且此山不出名。
他這樣自大清高的人,最喜歡的,不正是這種掌握全局的感覺麼?
若他真的會死,太子望山的可能性,一下子變得很高……
羅令妤在旁,看他蹲在地上寫寫畫畫,淡面沉思。她隻在一開始看了幾眼,後來便發現他寫的亂,自己看不懂。然而沒關系,她想陸三郎一定是想到了什麼。衣袂被風吹揚,女郎立在旁邊,不打擾陸三郎。她垂目看自己的情郎時,眸中蕩著傾慕之情——
雪臣哥哥一定是看到了她沒有看到的東西。
多才且敏的郎君,還俊美無儔,她自是喜愛。
羅令妤耐心地站在旁邊等著陸昀想通時,忽然身子一晃,跌後兩步。陸昀一下子站起,扶住了她,將她摟到懷中。身邊隨從們同樣感覺到晃動,嚴陣以待。而大地震動轟轟,眾人向山下看去,見方才陸昀說的“南陽”方向,戰火轟然大放,城外人如螞蟻蝗蟲般密密麻麻,當是兵戈交戰。
陸昀臉色變了:“北國軍隊今日攻南陽?!”
此山果然地勢極好,這樣遠都能看清。
羅令妤立刻:“……那怎麼辦?!我們立刻回南陽援助麼?”可是陸昀手下的兵都支援給了汝陽,她和陸昀回南陽的時候,幾乎是就他們兩個。
陸昀:“嗯。”
他神色稍微遲疑,看一眼羅令妤,想羅令妤嬌弱,這下山就勉強……誰想他看過去,先前還哭腳疼腿軟非要他背的羅令妤,飛快地挽了袖子褲腳,她提起裙裾,比他反應還快地向下山路跑去。
羅令妤著急回頭:“雪臣哥哥,你還發什麼呆?快點快點。”
不當其時,陸昀卻伸手遮了下自己強忍不住向上揚的唇角:“……”
他的妤兒妹妹,真的……挺能跑的。
……
然短暫的輕松,也於此時結束。
二人匆匆和隨從們下山,陸昀既已對山形地勢心中有數,不再耽誤時間,直接騎馬返回南陽。他心急如焚,唯恐南陽城被攻破。當日入南陽主城,陸昀便和羅令妤分開。羅令妤急匆匆回去羅家,看羅家是否出事,長輩姐妹們是否安好,再從他們嘴裡問話南陽現今情況。
從這一日開始,羅令妤連續半個月未曾見到陸昀。
陸昀作為南陽駐扎的南國軍隊中的參軍,他派兵援助汝陽,南陽這邊的情況也不能忘。回到軍營,陸昀第一時間去見魏將軍。魏將軍忙得嘴上起泡,大馬金刀地坐在軍營中破口大罵,中氣十足。陸昀進去營帳,看到魏琮一隻手臂吊著,包扎著紗布。
魏琮順著陸昀微妙的眼神看了自己手臂一眼,嗤聲:“不就是手臂折了麼?又不是斷了。你們士族郎君就是婆婆媽媽,這麼點兒傷,我看你好像快哭了?”
陸昀不理會魏將軍的嘲笑。
他隻是看到這手臂傷,想到的是若不是魏琮皮厚肉實,極有可能在那場箭隻齊發的戰爭中喪命。那場箭陣非必死,當也討不了好。
陸三郎頓一下,伏身揚袖,向魏將軍鄭重一拜:“昀為私事,不在南陽數日,辛苦將軍了。”
魏將軍非常不自在的漲紅了臉:“……”
陸三郎長身玉立,風採翩翩,袖子飛揚如皺,端的是秀美雅致。這樣的玉郎平時和他互相看不順眼很正常,鄭重地來拜他這個出身寒門的將軍……魏將軍手足無措的,拍案粗聲:“不要婆婆媽媽的!老子不興你們貴族那動不動俯身就拜的風氣。老子是將軍,既駐扎南陽,這裡本就該我負責。你一個小白臉,本來就幫不上什麼忙。”
陸昀眉揚了下,沒說話。
但是魏琮卻覺得陸昀一定沒好話,這個郎君說話的那種清高調調,他早已領教過。魏琮粗聲:“……不過你既然回來了,就說說汝陽那邊情況如何,北國大軍當真如此強大,強大的不可戰勝麼?”
魏琮親上前線,他比所有人更清楚北軍的兵力強盛,與自己軍隊的羸弱。
陸昀冷靜的:“我們單靠兵力贏不了。且建業朝廷與我們心不齊,將軍應該也收到朝廷要我們撤兵的消息。我們無法退,既然不聽朝廷的話,朝廷就不會再提供兵馬和糧草。我走一趟汝陽和颍川,才發現各位將軍各自為戰,朝廷安排的將士,竟是彼此本不熟。然我們要贏北國大軍,單一個南陽,或一個汝陽,都是做不了數。必須合兵而戰。”
“我與令妤回來,走的非官道,而是伏牛山。”
魏琮打斷:“你登伏牛山去看地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