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車中的女郎喃聲給自己鼓勁:“未必是沒變化,隻是變化不夠大而已。這樣還是有法子的。而且雪臣哥哥會比我的想法更好吧?”
“雪臣哥哥……我終於能見到你了。”
第92章
羅家大娘子離開建業了,流民圍車的計劃卻沒有改變。羅令妤去南陽尋情人,羅雲婳小娘子過完生辰後,就不再拘於宅院中;姐姐走後,她本就喜歡出門玩,更是放開了般和建業的女郎們玩耍。
小娘子美貌活潑,善良單純,本性還帶份難言的彪悍,頗結識了好幾個手帕交。
但羅雲婳也不是隻有混玩,她也會跟著周子波周郎做些善事,接濟貧民,去寒門學院幫忙做事。這一次,羅雲婳再一次出門時,身後卻跟上了一個小尾巴——陸家小她一歲的四郎陸昶。
自從小表姐不肯乖乖待在陸家後,陸昶小郎君就分外寂寞。他很喜歡和小表姐玩,家裡又隻有這麼一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同齡人。他連選擇都沒有。羅雲婳要出門,陸昶又是央求又是許條件,才搭上了羅雲婳的車。
牛車在上山的半道上被堵了。
看起來有幾十個人的流民包圍了他們的車,護從當即緊張無比地疏散人群。車中小娘子和小郎君小小拉開簾子,小臉在流民面前一閃而過。流民一愣,沒想到車中主人是小孩子。他們發愣時,羅雲婳已經一本正經地脆聲吩咐護從把他們帶出來的、原本打算去捐給寺中的米糧取出來發下去。
車門大開,羅雲婳俏盈盈站立,手叉腰。貌美的小娘子腳踩銀靴,腰間挎一把金色小弩,她氣勢很足地揮手:“別搶別搶,都有都有!”
陸昶小郎君也爬起來跟著幫忙,但是探頭,就被下面烏泱泱的擠過來的人群嚇得膽怯:“……人好多……”
白花花的米粒從指間散出,粒粒分明,觀之盡是上等好米。江南魚米之鄉,然士族瓜分土地,尋常百姓隻見過這樣的米,又哪裡吃過?更何況這些流民雖然被人蠱惑目的不純,其間還有幾個細作混著,但大體上,他們的流民身份不假。兩個小孩子隻是展示了一下這樣的米,流民們就撲過去搶米了。
羅雲婳眉眼笑彎,和作出一副小君子模樣的表弟分發糧食。
亂哄哄中,他們不知道山路左邊斜上去的山壁向上六七丈,有一塊突出來的山石。一個玄衣勁袍的少年郎盤腿坐在山石上,不再打扮得如同叫花子的少年郎,面容洗淨後,他白淨清秀,目似子夜。隻有一副無甚表情的、骨子裡自帶的冷冽氣勢,能將他和當初那個小乞聯系到一起。
少年郎面無表情地看著下面的哄搶場面,看到小美人笑容滿滿,旁邊的小郎君頗有君子之範。兩個小孩子不緊不慢,配合不錯。本來流民要攻車,竟被扭轉成這樣的真的搶糧食的場面。
少年郎搭起弩,他手中的這張弩造型簡單,卻可以三箭並發。少年郎有力的指節搭在弩機上,瞄準方向,將弓對準下方流民之間的空缺地方。他不打算殺人,隻是威懾而已。少年一動不動地盯著下方,手指上的力道加重,眼看弩弓就要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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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方停在山道上的牛車裡,趁著流民和護從搶糧食的功夫,原本笑眯眯的羅雲婳突然後退,飛快地關上了車門。她動作快,下面的流民目標又在糧食上,根本沒注意到車中情況。而一關上門,羅雲婳就收了臉上的笑,拉拽住臉上寫滿懵懂表情的小四郎,焦急道:“怎麼辦怎麼辦,我們遇到壞人了!”
陸昶:“啊?!”
羅雲婳雖然善良,但是大約是她常年看多了姐姐的行徑,她不傻。當壞人出現時,她很容易能分辨出來。羅雲婳不理會傻乎乎的表弟,她黑葡萄一眼烏溜溜的眼珠子在車壁四方一轉,就拖著陸昶,二人合力推開車子後面的窗子。後方窗子隻為透氣,極為狹小,幸好這兩個都是小孩子,骨架小身子矮,互相幫助著,把窗子敲大些,也能躡手躡腳地逃出這裡。
羅雲婳拉著陸昶,從車中跳下去,一股腦往後方的山道上拼命跑。
上方原本專注瞄著流民的持弩少年眉峰一跳,如展翅一般揚起,弧度漂亮若飛,灑著一層日頭金光。他微微一愣後,就快速收弩跳起。一上一下,下方兩個小孩子在山道上跑,比他們高幾丈的山壁叢林間,少年黑色的身影也忽隱忽現。
下方的流民中的細作發現了不對勁,一回頭,立刻大聲喊:“他們跑了!剝削我們的人跑了,大家快追!”
糧食本就不多,此時已經沒剩多少。流民們想起陸家的表小姐欺負救他們的陳娘子陳繡,一下子怒火中燒,個個用腿綁、袖子藏好米後,就往那兩個小孩子逃的方向追去。一個個大聲吼著:“別跑!你們就是心虛!我們要個說法——”
氣喘籲籲地和小表姐比賽跑步的小四郎嘶聲:“他們到底為什麼追我們啊?是不是你在外面惹了禍啊?我都說讓你不要老出門了,你看果然遇上壞人。”
羅雲婳扭頭一看身後追來的大軍,小臉煞白,卻強硬反駁:“哼,你才惹禍呢。我沒有!”
在流民看來,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腿短腳短,應該三兩步就被他們大人追上才是。但是沒有,讓他們意外的是,這兩個小孩子腿雖短,人卻能跑。他們已追得氣喘籲籲,兩個小孩子跑速一點不減。尤其是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娘子。
羅雲婳素來比較活潑。她姐姐活潑在性情上,她活潑在體力上。雖然姐姐常關著她不讓她出門玩,但是羅雲婳小娘子背著姐姐上蹿下跳、爬樹摸魚的時候並不少。後面人追得滿頭大汗,小娘子還跑得氣定神闲,還有餘力回頭看。
陸昶則是一開始還能跟上表姐,後來表姐大步流星,他的體力漸漸不支,開始喘起了粗氣。
陸昶小胸脯起伏,被表姐拉著的手裡全是汗,腳步沉重,他慢慢落後。陸昶慘聲:“婳兒表姐,我跑不動了……”
說話間,他慌慌張張中,被腳下的石頭一絆。小郎君被絆倒在地,吃了一嘴土,額頭上還被石頭磕了一下,當即流了血。羅雲婳回頭一看,微愣,連忙跑了回來拽他。羅雲婳:“哎呀你快起來,他們追上來了……”
陸昶慌張無比。陸家對郎君們的保護極好,小四郎從小就沒見過這麼可怕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日後他長大了,就該是自己二哥那般單純淡然的性子。眼下陸昶小郎君被表姐攙扶起來後,雙股站站,而一扭頭,後方千軍萬馬已奔到眼前。
他嚇得眼中當即含了淚,推羅雲婳:“你走、你快走!他們不敢傷害我的。”
羅雲婳自然講義氣,不肯拋棄他。
隻是短暫一瞬爭執,流民們已經追了上來。這群大人圍著兩個嚇傻了的小孩子,一邊喘著濁氣,一邊嘿嘿笑:“跑啊?兩個小兔崽子不是很能跑麼?怎麼不直接跑到山頂上去啊?”
羅雲婳小臉仰起,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哥哥……”
“啪!”
一巴掌就要揮下,打人的流民罵道:“誰是你哥哥……啊!”
他發出一聲慘叫,因為自己要拍下去的手,被一隻憑空裡飛來的箭刺中。那隻箭直接刺穿他的掌心,這個流民手一下子滲出血,慘叫著倒在地上抱著自己的手,一邊嚎哭一邊打滾。此人聲音悽厲:“我的手!我的手……救命啊,救命!”
“誰?是誰?!”流民們見同伴遇難,人群一下子慌亂,四處張望。一張望下,他們順著愣住的羅雲婳小娘子仰頭的視線,看到了盤腿坐在高處的那個黑衣少年郎。
羅雲婳美目一亮,認出了少年:“小哥哥,是你!”
少年郎手臂上搭著的弩弓瞄準他們,還沒收呢。方才那一箭是誰射的,不言而喻。而這個少年郎是他們的同伴,和他們一樣是流民,現在卻將弩弓對準他們。流民炸了:“你瘋了?!”
少年郎道:“真稀奇。陳娘子和羅娘子之間的恩怨,陳娘子本人都沒有做什麼,你們倒是打著她的名義,欺負無關人員。羅娘子前幾日就離開建業了!她在時你們不堵車,她都走了你們才過來。”
坐在高處的少年郎倨傲地瞥一眼:“欺負小孩兒,呵。”
流民們漲紅了臉:“這是大家的主意!你兄長也同意的,你現在反對我們,不怕回去後被算賬?”
他們口裡的“你兄長”,指的是那個和少年郎一道的中年男人。
羅雲婳明眸閃了一下,聽出了他們對話中的關鍵信息:這事怎麼和姐姐、陳姐姐也有關?不是單純的流民圍車?
上方的少年郎站了起來,伸長手臂指一下兩個小孩兒。他少年身量,修身挺拔,站起來時,不裝作小乞的時候,何等巍峨悍然。少年郎臉色平靜:“這兩個人,我罩了,你們不能動。就算我兄長不高興,回去也是說我,和你們無關。”
左右不過一頓打罵而已,反正陳家陸家的矛盾已經挑起,那個該死的男人火氣不會太大。
流民聞言踟蹰。
少年郎向下方被圍在中間的陸昶和羅雲婳勾一勾手指頭,懶洋洋:“你們兩個,還不跟上?”
他從上方跳了下來,一躍數丈,如黑鷹一般凜然。如此之勢,可見武功之高,讓人駭然生畏。而少年郎隻是瞥了人群一眼,他轉身便走。下面被圍在中間的兩個小孩兒一愣,見圍著他們的流民不阻攔,羅雲婳牽著陸昶的手,向走掉的少年郎追去。
身後一眾流民木呆呆地望著,無人敢去追。同伴的慘叫聲還在,他們不敢挑釁這個少年。
少年郎在前走,羅雲婳和陸昶跟在後。羅雲婳盯著他的背影,一時也踟蹰,心中疑慮滿滿,不敢上前說話。走了一段路,陸家的護從們找了過來,陸昶松了口氣,繃了一路的後背脊骨到這會兒才敢松。
陸昶小郎君害羞地作出大人模樣,跟這個救命恩人拱手笑:“多謝大俠救命之恩,大俠可否與我一道回陸家,陸家定會酬謝大俠的。”
少年郎不理他,隻垂目盯著羅雲婳:“你沒事兒吧?”
羅雲婳一呆,然後懵懵地搖了搖頭。
遲疑一下,羅雲婳小聲:“流民原來這麼可怕……我應該聽姐姐的話,我現在都不敢隨便救人了。”
少年郎淡聲:“有我罩著你,建業的流民日後沒人敢惹你了。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羅雲婳訝然,然後望著少年郎君俊秀深邃的五官,露齒而笑:“原來小哥哥這麼厲害!多謝小哥哥啦。”
除了羅雲婳,還有很疑惑的陸昶,陸家的護從都用警惕的眼神盯著他。少年郎也不想說什麼,反正陳家和陸家的那點兒矛盾,過了今日大家都會知道,他不必畫蛇添足。少年郎什麼也沒表示,兩個小孩兒回到了護從身邊,他縱身一躍,跨過將近十丈的距離,跳到了高處。
人站到了樹林間,轉眼便要不見。
羅雲婳一下子松開了握著陸昶的小手,噠噠跑出兩步,大聲喊:“小哥哥,小哥哥,你叫什麼啊?我以後怎麼見你啊?”
良久,空氣中蕩來少年已經飄遠的聲音:“叫我‘子寒’即可。”
而如何見他,他卻沒說。他如今在陳繡那邊,想見的話,容易;不想見,亦容易。
林風蕭蕭,秋日楓葉盤旋著落下,灑雨一般。羅雲婳立在天地間,靜立良久,確定人已經走遠了。她眼中露出失望之色,嘆口氣,卻把小哥哥的名字在口邊咀嚼。羅雲婳又兀自笑了起來:“那我就叫你‘子寒哥哥’好啦。”
自來被姐姐保護得很好的小娘子,對那樣高大威武的、力量遠超過自己的男子抱有好感。她欣羨那樣的強大力量,想自己擁有那樣的力量。羅雲婳對陌生小哥哥的最初好感,非是當初扔下的銅錢,而是來自於此時此刻。
命運的變化,在此也悄然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