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間的友誼當真撲朔迷離,時好時壞。
陸昀再一次回到陸家的時候,已經到了七夕前夕。朝廷再忙,這兩日也會給他們休沐假。陸家郎君們有的回烏衣巷那邊,有的回丹陽陸家。到了丹陽,再各奔東西。等回到陸老夫人院子請安時,已經隻剩下陸二郎陸顯和陸三郎陸昀了。
尚是下午時分,兩位郎君相跟著請安,進去便見女郎們坐在一起,說說笑笑地做著青團。陸老夫人等長輩坐在另一桌邊,含笑看年輕的女郎們打鬧嬉笑。青團乃南方出名的食物,羅令妤到了建業後才跟女郎們學著做起。青葉漂洗再碾碎,作成泥漿;再調入晚米粉、糯米粉,捏成青粉團;包入喜歡的餡,滾成雪團;最後將玲瓏精致的小團子鋪在粽葉上,上鍋蒸。出籠後,就是有名的“青團”了。
這會兒,一個個碧青色的、圓溜溜的青團放置在桌上,老夫人留了兩位郎君在這邊吃飯:“……平日你們忙,也見不到面,家裡的親戚都要生疏了。好不容易有時間,自家兄弟姐妹不必拘束,都在我這裡用晚膳吧。”
原本在陸老夫人身邊正襟危坐的陸夫人看眼她兒子,再對比她兒子身邊光華潋滟的俊朗出塵的謫仙人一般的陸三郎,最後目光落到女郎中的那個跟在羅令妤身邊開心打下手的寧平公主劉棠。陸夫人微微著急:“二郎,你還不去看看公主需不需要幫忙?遠道是客,你怎麼這般沒禮貌?”
陸二郎:“……”
陸顯好無辜。
那邊劉棠一下子漲紅了臉,手上沾著米粉,被陸夫人說得無措:“不、不不,我隨便來玩的……”陸夫人鬧得眾女都看她,臉皮子薄的小公主都快要嚇得落荒而逃了。
陸夫人:“……”
這位公主殿下什麼都好,就是膽子太小了些。自己說話大聲點她就害羞,再看看她旁邊那個羅令妤……陸夫人衡量了下,覺得還是小公主好一些。性子柔軟的兒媳,總比一個事事有主意、跟自己對著幹的太能幹的兒媳好。
陸昀不動聲色地站到了羅令妤身後。
他沒有說什麼,羅令妤對面坐著的江婉儀已微微不舒服。江婉儀不想給羅令妤和陸昀說話的機會,她絞盡腦汁想了個話題,看到陸昀唇才一動,江婉儀急忙搶了話頭,問羅令妤:“那天你送給大家吃的那種糕點酸酸甜甜的,又不粘牙,挺好吃的。妹妹是怎麼做的,今日不妨教教大家?”
羅令妤心裡猛一跳。
她知道陸昀站在她身後,方才有些得意,這會兒郎君灼熱的目光盯著她後背,她後背有些汗意。但羅令妤面上不顯,隻隨意地笑道:“隨便搗鼓出來的,我也不知我是怎麼做的。江姐姐喜歡的話,改日我研究出了食譜送給姐姐。”
江婉儀才要道謝,就聽陸昀開了口:“什麼糕點?”
羅令妤急忙:“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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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昀看著江婉儀。
郎君難得盯著自己看,江婉儀覺得有些奇怪。她慢慢地抬頭,看到羅令妤和陸昀之間氣氛微怪異,羅令妤臉上得體的笑有些僵、眼神有些飄,陸三郎卻是冷靜得過了頭。江婉儀意識到什麼:“就是前日在羅妹妹那裡吃到的一種糕點。是做成花瓣型的,一片片很精致,咬起來和旁的糕點不一樣,又脆又軟,還帶著一股子花香、芝麻香……”
羅令妤硬著頭皮,回頭看身後。
陸昀慢慢地抬起目光,看向她。
一眾女郎的竊竊私語聲小了,注意到這邊,都在悄悄打量。看陸昀盯羅女郎半晌,陸昀說:“你們說的那糕點,如無猜錯,是我在宮中留飯時,讓人送回來給羅表妹的。”
羅令妤:“……”
她微滯:“隻是一盒糕點而已。”
陸昀沒吭氣,看他神情,倒還算平靜。
女郎中卻有人“啊”了一聲:“所以羅妹妹是把三表哥送的糕點,給送我們吃了?這、這……三表哥,我們不知道呀。”
“羅妹妹,你怎能把表哥送給你的,隨手就送我們了呢?”
羅令妤心裡暗罵她們落井下石,就算陸昀本來不生氣,說著說著都要被她們說得生氣了。陸昀本來就心眼小,這兩日還被她耍了一把。他現在不發怒,恐怕是等著回頭跟她算賬……
其實不過是一盒糕點而已。和他以前送她的琉璃臂釧的意義不同。那時是他親手送,這次不過是錦月來送。陸昀不至於為一盒糕點就要如何。
他私下與她置氣是私下的話,羅令妤不怕他私下罵她,就怕他公開場合不給她面子。她這般好面子的人……羅令妤咬唇,怯怯地望他一眼,期盼他“高抬貴手”,別在這時候和她翻臉。
羅令妤委屈道:“那怎麼叫‘轉手就送’呢?是姐妹們都在我那裡,都看到了,我總不能藏起來說不給人吃吧?”
陸二郎陸顯原本和劉棠站在一起說話,眼皮一跳,看到三弟和羅表妹又有吵架的架勢、且旁邊人還在煽風點火……陸二郎一陣頭大,連忙過來想拉走陸昀。他打個哈哈:“糕點不就是送人吃的麼,宮裡多的是,送不送的,人之常情嘛。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江婉儀看他們又在眉來眼去,心裡一股子氣,倒巴不得陸昀和羅令妤鬧翻。江婉儀反駁陸二郎:“……若是表哥送我糕點,我就不會轉頭送人。轉頭就送像什麼話?好似我一點也不在意表哥的好意似的。”
這話就完全說到陸昀心裡去了。
他臉皮僵住。
其實原本一盒糕點,他並沒有那般生氣。他送給羅令妤吃是覺得她喜歡吃,然那麼一盒糕點,她也不可能吃完,和姐妹們分享是正常的事。可惜問題就出在羅令妤有前科。她越狡辯,他越覺得她心裡有鬼,越覺得她不重視。
陸昀咬牙:“羅……”
看他有發火之兆,羅令妤當機立斷地打斷:“表哥!你別生我氣啊……”一下子拽住了他袖子,手搖了搖,晃著他衣袖。她殷切望他,手上的米粉沾到他衣袖上。女郎著急,拽他的手臂晃了又晃。
羅令妤小聲:“雪臣哥哥、雪臣哥哥……”
陸二郎的眼皮已經直跳。
那邊的老夫人等人察覺到了不對勁,派侍女過來問這邊在鬧什麼。見陸昀甩開羅令妤的手,扭頭疾走,出了屋子。眾目睽睽下,羅令妤抱歉地跟人笑了下,轉頭也追了出去。
屋中的女郎們落寞的:“……”
江婉儀給自己的侍女使個眼色,讓侍女悄悄出去看。一會兒侍女回來,滿目喜色地跟江婉儀貼耳說了幾句話。江婉儀心中歡喜,尋了個借口就出了屋,出了院子。傍晚時候,燈籠在檐下輕晃,一重重交疊在一起的光中,江婉儀看到老夫人院外牆角,羅令妤和陸昀站在一起,兩人似在爭吵。
爭吵聲極大。
陸昀臉色鐵青,羅令妤轉身要走,又被他拖住手腕拖了回去。女郎在郎君胸口重捶了一下,郎君又說了一句什麼,惹得女郎罵聲抬高。兩人又是打又是罵,竹影斑駁,影子若隱若現。
那兩人吵得好似很厲害。
要麼羅令妤扭身要走,陸昀拽住不讓她走;要麼陸昀要走,羅令妤又追上去拉著他袖子不肯放他。
江婉儀見他們吵成那樣,又害怕,又歡喜。怕陸三郎不顧君子之風,動手打羅妹妹;卻也歡喜那兩人吵成這樣,自己當有機會了。江婉儀心中覺得自己甚是卑鄙,臉上又露出了羞愧色。
侍女在旁:“娘子我沒騙你吧?你看陸三郎和那位羅娘子吵成那樣,分明是要一拍兩散的。”
江婉儀怔然:“是啊,吵得這麼厲害,當是好不了。”
她恍惚,想難道自己真的就這般分開那兩個人了?
卻聽羅令妤猛地推開陸昀的手,怒道:“我都說我沒有了!我愛怎樣就怎樣,你憑什麼身份對我管東管西?”
陸昀扯住她纖細的手,眉目下壓,逼迫她:“你問我憑什麼管你,就憑、就憑……”
氣火上頭,躲在屋檐下看的江婉儀心裡道聲不好,就見陸昀拽著羅令妤,氣勢洶洶地回頭來了。江婉儀慌張躲於庭中桂樹後,卻躲閃不及,被陸昀和羅令妤當面撞上。江婉儀尷尬,正要硬著頭皮打招呼,陸昀已經拽著羅令妤走過了她,往院中主屋重新回去。
陸昀走得那般快,羅令妤被他拖得腳步狼狽、要小跑著才能跟上,江婉儀也連忙跟上。
而屋中,讓侍女去關注陸昀和羅令妤吵架的,還有陸老夫人。同樣的吵架,話傳到不同人耳中,卻造成了不同的結果。江婉儀聽見那兩個吵得要死要活就歡喜,而裡屋的陸老夫人和陸夫人臉色卻不太好看。
陸夫人:“真的吵成那樣啊?羅娘子有被三郎說哭麼?”
侍女努力記憶:“有吧……好像看到羅娘子抹眼淚了。”
陸老夫人怔忡:“……這卻糟糕了。”
陸夫人:“……是啊。”
陸三郎平時可不會把一個女郎說哭。那兩個孩子竟然連院子都不回去,半道上就吵開了,還被侍女們看到了。年輕的孩子們覺得吵成這樣勢必要分,但是陸老夫人和陸夫人這樣的長輩看來,越是吵得厲害,越是說明情意深。
正是因為感情深,才能吵得起來。吵得快,好得卻也快。
陸老夫人幾乎潸然淚下:“這兩個冤家啊……”
她想分開陸昀和羅令妤,還專程把江婉儀接到了家裡。可是現在看來,江婉儀起到的都是反作用。
這邊愁苦時,腳步聲已到了屋外。瑩瑩之月,霜華滿地。燈火明光中,侍女打開簾子,江婉儀走進去,就見眾人眼皮下,陸昀扯著羅令妤到陸老夫人面前,噗通跪了下去。
羅令妤烏睫湿潤,被這麼多人看得羞赧:“你放開我……”
陸昀聲如金石,斬釘截鐵道:“你不是問我憑什麼管你麼?祖母……我要娶她!”回頭看目瞪口呆的羅令妤,“這樣便有身份管你了吧?”
羅令妤眼中尚帶淚光,但在長輩目光凝視下,她眼波晃動,一個盹兒也不打地低下頭。女郎要從陸昀那裡拽出自己的手,卻拽不出。羅令妤擋住自己目中的略微得色,作出惶恐不安的模樣來:“不不不,表哥你不要亂說……老夫人你不要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