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三郎心知劉俶夾在中間也不容易,他揉揉額角,面色不虞地點點頭。如劉俶所說,他現在精神疲乏,眼睛又不便,去找衡陽王討不了好。劉俶一個皇子,先去衡陽王府打探情況。陸家兵馬在外,一有什麼不妥,當可圍了衡陽王府。
陸三郎被劉俶勸著回家休息,劉俶自己驅車前往衡陽王府,頭疼地叫上一個幕僚,好和自己那位脾氣暴戾的小皇叔談話。
同一時間,寧平公主劉棠仍住在她的莊園中。劉棠與侍女們在田壟間插花時,得知她們之前救的那個郎君已經醒來了。侍女道:“那郎君發燒得厲害,走路都喘個不停,我讓他躺著,他卻不肯。知道我們這是哪裡後,他便說要見公主。”
寧平公主蹲在田地間,詫異仰頭,滿面玉雪:“見我?他怎認識我?”
她在自己的莊園中救了一個胸口受傷的郎君,那郎君要見她……莫非是她認識的哪個郎君?
劉棠是個沒有架子的公主,救的人說要見她,她當真站起來,把手裡的花交給旁邊侍女,提起裙子就好奇地跟上了領路的侍女。見公主一如既往的好說話,身邊的侍女們努努嘴,認命地跟上。
而推開門,劉棠怯而好奇地睜大水潤眸子,往榻上那掙扎著要坐起的郎君身上看去。疾醫苦口婆心地勸郎君躺著,郎君非要起來。他長發半散,面容溫潤,脾氣卻擰……劉棠脫口而出:“陸二郎!”
陸二郎陸顯猛地抬頭,看到了扒在門口小心翼翼的望過來的寧平公主。
他心喜,猛咳嗽:“殿下!真是你,咳咳,在這裡!我、我有事要離開,咳,不能在這裡耽誤時間……”
疾醫虎著臉,不高興道:“你傷勢這般重,天大的事也不該下地。”
陸顯哪裡肯聽?
他噩夢不斷,好不容易解脫後清醒,問了侍女時間,知道今日是六月十九日。陸顯心裡著急,擔心自己去的晚了,才睜開眼就要下地,要去衡陽王府。他身體虛弱,不可能拖著病體去找羅表妹。為今之計,隻能是去衡陽王府守株待兔。
同時,衡陽王之前要殺他,陸顯預感,陸家知道他出事後,外面現在一定亂了。
陸顯堅定的:“我便是死了,也要出去!”
疾醫大氣:“你這人……”
劉棠細聲細語道:“二郎要去哪裡?不如我送二郎去吧?疾醫也與我們一道上車,在車上照顧二郎。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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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顯望向劉棠。平日這位公主在一眾彪悍的公主和建業女郎中,分外不起眼。因性情溫順太過,幾乎可稱得上是最好欺負的公主。劉棠從無什麼存在感,陸顯這是第一次認真地看向這位公主。劉棠見那滿面大汗、顏色蒼白的郎君看過來,她面上赤紅,再次躲到了門後去。比起建業的女郎們,劉棠是一位十足害羞而膽小的公主。
陸顯感激一笑:“多謝殿下相助了!”
劉棠輕輕地“嗯”了一聲。回頭時看到教養嬤嬤不贊同的眼神,劉棠小聲:“我兄長與陸三郎交好,陸三郎的兄長有難,我肯定要幫了。”
雖然她們這時人在寧平公主的郊外莊園,她們並不知道此時的建業為了找陸二郎已經瘋魔了。劉棠吩咐人驅車,攙扶著氣息微弱的陸二郎上了車,一路回城,往衡陽王府趕去。
……
陸顯在心中催著時間。
快些,快些!
無論是陸家和衡陽王的矛盾,還是羅表妹的難處,都要在衡陽王府一並解決!
隻消今日困境解,他夢中的那一切黯淡未來,幾乎都無可能發生了。
……
陸三郎被劉俶親自趕回了陸家,被劉俶看著他進了陸家大門後,劉俶的車才走了,才去衡陽王府。陸昀確實兩天未曾睡過一覺,劉俶既然要代他,他也隻能回家睡覺去了。同時,陸昀琢磨著把疾醫叫來,把他眼睛上的紗布拆了——應該隻剩下一點兒痕跡,沒什麼大礙。現在這蒙著眼的紗布卻影響到了他的日常。
不想他被小廝扶著回了院子,先聞到了一院子艾草燒灰的嗆鼻味道。一院子烏煙瘴氣,煙火燎燎,陸三郎腳才踏進去,就被嗆出了“清院”。
他咳嗽著:“院子裡在幹什麼?”
扶著他的小廝修林伸長脖子往院子裡看一眼,回道:“錦月姐姐領著侍女們在打掃院子,拔草種花。他們在燒艾灰,想來是要用艾灰當肥料養花吧。”
陸昀默了一下,顯然他提前回來,院裡沒人知道。院子裡蓬勃的花草都是這麼養出來的……一院子味兒,陸昀這會兒也不想回去睡覺了。心中一尋思,他倒是想到了一個睡覺的地方。與小廝一起到了陸家與秦淮河相連的大湖一邊,兩人摸索著,從廊下松柏草叢掩藏中搬出了一艘小船。
如今夏日,滿湖清荷。陸三郎打算睡在船上,躲一晌午。
郎君在船上睡覺,船順水而飄,沿著岸邊一路往荷花深處蕩去。日光斑駁,小廝修竹在岸上看半天,隻見得郎君身形在船隻的掩映下完全看不見了。自己這時候等在湖邊也無事,修林想了想,幹脆離開,回“清院”找錦月,告訴她趕緊收拾院子,郎君提前回來了。
陸昀睡在荷花葉深處,船隻晃悠,漂浮無跡。隔著一層紗布,日光時明時暗地落在他眼上,他手枕著後腦勺,在船隻搖晃中,聞著荷香、松柏香,搖搖睡去。不知船飄了多久,不知睡了多久,睡夢中,陸昀斷斷續續地聽到女郎哭泣聲。
那哭啼不住,要哭一下午的架勢,哭得他心煩意亂,哭得他從昏沉的睡夢中醒了。醒了也不知船飄到了哪裡,頂頭女郎的哭泣聲,倒是更清晰了。
羅令妤:“嗚嗚嗚……”
蘆葦叢外絆著的木船上,將將睡醒的陸昀:“……”
他意外地挑下眉,微微的,勾起了唇。
……
命運有時在分岔點變得格外有趣。
陸二郎夢中的陸昀總是缺了些運氣去遇到羅令妤。
但在現實中,經過陸二郎的不斷攪和,陸昀隨隨便便的,在船上睡個午覺的功夫,都能聽到羅令妤哭。他輕輕松松的,就能撞上羅令妤發酸的、使小性子、本性暴露的時候。
……
靈犀勸:“娘子,不要難過了。陳王又不知道你的生辰……”
羅令妤捂著臉,心裡酸得不行:“憑什麼同一天生辰,人家一個男的,都有人過生辰。我一個女子,卻無人理會。他為何比我幸運那麼多,為什麼人人都喜愛他……隻是口頭上說我好,我生辰時,卻一個人都不知道……嗚嗚嗚……”
第69章
夏日炎炎,蘆葦蕩中,女郎還在哭,嗚嗚咽咽。他的心都茫茫然,被哭得一派混亂,她的哭卻止不住。
羅令妤用帕子捂著嘴,淚落如珠,哽咽難休。心中委屈一經放大,從來隻會越來越委屈:“一個郎君都有的,為什麼我沒有?若是我父母還活著,若是我還在汝陽,我豈會受如此羞辱……靈犀,我想我父我母,嗚嗚嗚……若是他們看到我今日這般……若是他們今日陪著我……”
靈犀聽得目中黯黯,紅意漸生。其實她是羅令妤到南陽前,半途被羅令妤撿到,南陽羅夫人調教後才將她送去伺候兩位堂小姐的。那時,靈犀就聽過汝陽羅氏的往事。當年汝陽兵亂,滿城被屠。羅氏一門忠烈盡滅門,僅活下來伶仃幾個人。女郎當年不過十歲,十歲的小娘子,卻要帶著懵懂得哭著喊父喊母的更小的妹妹、一個膽小羸弱隻知道哭的乳母逃生。那時有多難?
陸家的女郎,陸英,與她的兒子羅衍也在那場戰亂中活了下來。
雙方的命運卻完全不同。羅衍不必去落魄的南陽看羅氏宗族人的臉色,他直接跟著母親回了母親的娘家。之後讀書學藝從不誤,他母親更是心性豁達,讓他小小年紀就出建業去遊學天下,至今未歸;然羅令妤……討好南陽羅氏,在眾堂姐堂妹、堂兄堂弟的眼皮下生存,連讀書學藝都需她絞盡腦汁。被範郎那類人看到,南陽羅氏更是甩燙手山芋一樣要把她送給範家當禮物,以示兩家交好。
羅令妤活得太累了。
羅令妤絞著帕子:“嗚嗚嗚……”
蘆葦蕩叢中,荷葉連天,花香滿懷,睡在木船上的陸三郎已經摸索著坐了起來。蘆葦叢太高,他的船又停在荷葉蘆葦交纏痴繞處,那邊哭得專心致志的羅氏主僕,並沒有看到坐在船上的郎君的身影。
陸昀臉色平靜,唇輕微地壓了一下。女郎哭泣不絕,抱怨不絕,郎君心中如壓悶石。陸三郎恍惚間,感同身受,想到了自己早逝的父母。和羅氏亡於戰亂差不多,他父親是鎮北將軍,死於戰場上。不過與羅令妤母親無法選擇、隻能隨城敗而亡不一樣,陸昀的母親有選擇。
然他母親最後選擇的,卻是為自己的夫君殉情,丟下了才幾歲的小孩子。
人人稱頌他父親大義,父母情深義重……於陸昀來說,從來隻是扯一下嘴角,並不願多提。
陸昀向來厭惡女子近身。眾人隻道是他皮相太過出眾,招惹桃花惹他心煩的緣故。其實陸昀還有一個更深的緣故——他厭惡他母親。
雖然是陸家三郎,但陸昀一直是一個人住在“清院”中。長輩的關愛從來有限,每當夜深人靜,陸三郎對他母親的恨意就加深一分。因他母親的緣故,他厭惡性情軟弱的女子,遇到事情不思解決方法,何以隻是哭;可他也厭性情剛烈的女子,遇到大事從來隻想著殉情想著大義,不顧身後事。
如此一來,陸三郎幾乎是將天下的女郎都排除掉了。他焉可能喜歡一個人?
陸三郎對羅令妤心動並非毫無緣故,然他一心求解,一心想弄明白她為何讓自己心亂,卻始終沒明白她吸引他的,也許正是她一身缺點背後的堅持,執著,蓬勃生氣。而今,聽到女郎在耳邊嗚嗚咽咽,陸三郎想到的,隻是不想出去,不想打擾她。
同是父母雙亡,陸三郎理解她不願被人知道的軟弱。他雖常常撞見她困窘的時候,但這時候他卻不想讓她繼續尷尬了。
陸昀靜坐著,聽她一邊哭一邊與靈犀抱怨。他被她哭得心煩時,又心生好笑。想她哭也不肯悶悶地哭,一定要跟侍女抱怨出來,讓人知道她有多委屈。陸昀再想,原來今日是羅令妤的十五及笄啊。她長大了,可惜陸家忙著找二哥,沒有人關心她。她又從來心眼小,見到別人比她生辰過得風光,自然心裡難受得不行。
這還是因為羅令妤以為周揚靈是男子的緣故。
若是他的妤兒妹妹知道周揚靈是女子……陸昀打個哆嗦,可以想象到時女郎的崩潰,和那天大的委屈勁兒了。
恐又要哭哭啼啼個沒完沒了……
好吧,待他出去,就想個法子,給她補了這及笄禮吧。她可別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