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顯心跳得厲害。
羅令妤哀婉的聲音已經響起:“範郎拿著婚書逼我就範,我又撞見衡陽王的秘密。除了嫁衡陽王,保證我永遠不背叛他,我還有別的法子麼?當初就不該為了好名聲去探病……誰在乎他死活啊。”範清辰逼婚,隻有請來另一個權貴,才能壓住這門婚事,讓範氏退婚啊。衡陽王要殺她,隻有成為他的人,才能不被殺啊。
“可是、可是……”羅雲婳道,“說不定求三表哥,也有法子……”
羅令妤聽聞,捂臉又哭,惱道:“他正與我置氣,不肯理我。我去找他,他又要給我甩臉子,又要罵我。得罪一個範郎他已經不高興了,再加上衡陽王……他就算是陸家三郎,也扛不住兩方勢力啊。”
陸顯想,是了,在夢裡沒有他攪局的時候,陸昀仍在和羅表妹又吵又鬧,時而和解,時而又吵起來。但是陸昀這時候沒有傷了眼睛。陸顯心中愧疚,因他在現實中想幫三弟,想推開羅令妤身邊的衡陽王。人他是推開了,災難卻一波又一波,讓他的三弟被燙了眼角。
夢裡陸昀這時候隻是手臂受傷,眼睛未傷,那應該還在衙署日日忙著辦公才是。
而羅表妹孤立無援,左邊是被她知道秘密的衡陽王劉慕,右邊是拿著婚書的南陽範四郎。
羅令妤的面容抬起,她轉過臉,看向窗外,幽聲:“我沒法子了,衡陽王不會放過我,不會讓我有機會求助陸昀的。我再次見他,許是要與他訣別了。”
羅雲婳哽咽:“真的不再爭取一下麼,你會後悔的……”
羅令妤垂目,慢慢止了哭聲,冷靜了下來:“不會的,我會過得很好的。衡陽王雖迫我,可他不殺我,便是仍對我抱有幻想。我當自此開始討好他,愛慕他,讓他知道我的心,讓他娶我……讓他覺得我愛他之心,一定不會背叛他,說出他的秘密。”
羅雲婳低頭,淚水滴答滴答地砸在地上,她伸手揉著眼睛。姐姐又要換一個郎君喜歡了……姐姐常常見一個郎君不好,立刻換一個對象。姐姐從沒有為哪個郎君瞻前顧後,反反復復過。
隻有一個三表哥。
她尚年幼,不識情愛。然她從姐姐身上,已經看到愛是反反復復,是不斷地重復,是討厭一個人,又一次次地靠近。是丟了面子,卻還是強撐著等他。是對他要求很多,不能接受他看不起自己,不能接受他將自己視為玩物,同樣也不能……連累他。
羅雲婳喃聲:“便是連累又何妨?你怎麼知道三表哥會怎麼想呢?姐,你還是爭取一下吧……”
羅雲婳小娘子不斷地勸說羅令妤,她被姐姐教的善良純真,但她身上有一樣東西和姐姐一樣,那就是固執,堅定。她不停地勸,勸到後來,羅令妤也微微動搖,被妹妹說服,覺得——是不是向他求助,並沒有關系呢?是不是不應該怕連累他呢?
也許他真的願意為了她,和衡陽王、和南陽範氏為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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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他不願意——至少,她也努力過。
羅令妤伏案,攤開桌案上的宣紙。羅雲婳在旁為姐姐磨墨,盯著姐姐姣好的側容。窗外聆聽他們對話的陸二郎陸顯走過去,踩上青石階,以魂魄的樣子飄入了舍中。他站在桌案邊,親眼看到羅令妤凝思後,寫下幾個字——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陸顯心神巨震,看向羅令妤:原來夢裡,這句詩是她這個時候才寫的。
羅令妤將字交給羅雲婳,小聲囑咐:“你人小,大人注意不到你。明日姐裝病,你和靈犀待在屋子裡裝姐姐。別讓衡陽王進來……你是我親妹妹,偽裝我應當容易。我帶著這幅字去找陸昀。”
夜深了,羅令妤憂愁望著窗外,喃聲:“他會懂我的心吧?”
“他會……”愛我吧?
夢外嘈雜聲起,夢就此斷了,世界變得黑漆漆。夢中最後看到的,便是羅令妤坐在窗口燈火下,美人垂淚,幽靜望著黑獸一樣的夜幕出神。雲鬢花顏,花容又月貌。她坐在窗下,聽著雨,發著呆。她懷著一腔期盼,等一個不知道會不會來的人。
……
陸顯想,然後呢?
那幅字沒有送出去吧?是否有事耽誤了?
不然何以陸昀寫信寫“紙短情長”,卻未送出?又何以到最後,那幅字仍出現在羅表妹的寢宮中呢?
陸二郎迫切的想要知道夢裡發生了什麼,前所未有的心生悶意,想知道誤會在哪裡。
然耳邊嘈雜聲不絕,現實中女郎們的聲音將他從夢裡喚回來——
“公主,你看!這裡有個人啊,怎麼傷成這個樣子?”
那位公主詫異又柔聲:“把他撈起來……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
對!現實中還有一個衡陽王!
他要快點醒來,阻止衡陽王可能做出的無法挽回的錯事!陸家不會放過衡陽王。眼看這個少年郎一步步跌入黑暗深淵中,他要將這個少年郎拉出來。誰都不是惡人,誰都不該走到最後那般慘烈的結局……
六月十九日!六月十九日是羅表妹向衡陽王投誠的那一日,他一定要在那一天之前醒過來。
……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天一夜,再過了一日,天才放晴了。
到了六月十七日。
清晨,陸三郎陸昀剛洗漱完,疾醫幫他拆開紗布,重新給眼角處的疤痕上了藥。重新給郎君包上紗布時,疾醫非常滿意:“不錯,眼睛周圍的傷疤隻剩下一點了,視力當快恢復好了。再過兩天,等傷疤完全褪了,郎君就可拆紗布了。”
疾醫心中大石放下,暗自得意自己醫術了得,沒有給陸三郎的臉上留下疤。陸三郎的臉若是毀了,滿建業女郎們的唾沫能淹死他。
陸昀點頭:“先生辛苦了。”
陸昀仍懶懶靠著枕頭,一腿曲起一腿直著。他心情略有些煩,因眼傷的緣故在家中歇了半個月,無所事事,讓他焦躁。同時羅令妤那未婚夫君的事必須得解決,那位範清辰整日雷打不動地來陸家報道,看望羅令妤的“病”。羅令妤因要裝病,陸昀又行動不便,兩人已經很久沒見過面了。
陸昀手扣一扣膝蓋,有了決定:“錦月,收拾一下,數日未曾去衙署,我今日得去看下朝廷有無大事。”
錦月隔著一道簾子勸:“眼睛還沒好,就不要到處跑了吧?”
陸昀淡聲:“一個侍女,來管我的事?”
錦月撇了撇嘴角,正要再說話反駁,卻見舍外簾子輕微一撞,她看過去,驚訝地看到表小姐躡手躡腳地進來了。羅令妤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開口。羅令妤笑盈盈,想要看看自己不在的時候,陸昀是怎麼跟人說話的。
錦月暗笑,點了點頭,同時招手,讓屋中忙碌的侍女們都出去。眾女腳步聲紛雜,三郎根本不可能聽出誰進來了,誰又出去了。
錦月揚聲:“好吧,我為郎君收拾下東西。隻是郎君,你光記得去衙署,不記得我們表小姐的事了嗎?那位範郎,您真的不見啊?”
陸昀咳嗽了一聲,淡聲:“約一下那個範郎,今日順道一起見一面。”
錦月故作詫異:“見他作甚?”
陸昀:“明知故問!”
錦月便噗嗤笑著去忙了,不再說話。而她瞅羅令妤,羅令妤睫毛輕輕一顫後,眉目中喜色絲絲縷縷。
被錦月看得害羞,羅令妤立在帳外,捂著臉頰微得意地笑,又拍了拍自己滾燙的面。其實她來找陸昀,就是心裡著急,厚著臉皮希望陸昀幫她解決範清辰的逼婚。她想過了,事已至此,不可能走和解之路。唯一能讓範清辰退卻的方式,就是陸昀也加入進來,向她示愛,向羅氏求婚提親……
咳。
羅令妤覺得陸昀不會同意的。
還會嘲笑她“自大”。
但她仍然來了,深吸口氣——不管他怎麼罵她,她都不要生氣,哪怕作假呢,也要範郎認輸啊。她非要逼陸昀答應幫她!親也親了,抱也抱過,他幫她擋擋桃花怎麼了?不過是用用權勢壓人,她如此貌美多才,他也不吃虧啊。
陸昀側頭,聽到帳外的聲音:“誰在外面?”
羅令妤:“……!”
錦月連忙補救:“郎君,是我,我將你衣服拿過來了。”
錦月小步跑去,將疊得整齊的衣物交給羅令妤。衣裳上燻著暖香,抱著這衣服,就好似聞到陸昀身上的氣息一般。羅令妤面孔漲紅,在錦月催促的目光下,硬著頭皮抱著郎君的衣物進去了。一進去,一眼看到陸三郎寬松中衣微敞,手搭在膝上,長發披散,眼上蒙著紗布。
就那般闲然地坐著。
貼身侍女自然要給郎君換衣了。
羅令妤理所當然地這麼想,她臉皮極厚,稍微一頓,展開衣袍就俯身,往榻上靜坐沉思的郎君身上披去。
陸昀:“……?!”
這是哪來的不懂事的侍女?錦月怎麼調教的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