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抖,玉白的面被她氣得通紅:“你不必故意說這些激怒我……你和旁的郎君如何也不必跟我說!你們是恩愛還是怨恨都與我無關,我不想聽這些!你……”
他氣得厲害,動作幅度就大。袍袖一展,袖中突然叮咣掉出來一個東西。羅令妤和陸昀同時看去,見到氆毯上,安靜地扔著一串琉璃臂釧。臂釧立起滾了幾圈,光華流離,不正是陸昀送給羅令妤的那一枚?
這一下,一切都明白了。
羅令妤低著眼,眉目間神色冷漠,她涼笑:“我說你無緣無故說起這個臂釧做什麼。原來一開始你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偏要看我如跳梁小醜般,被你耍得團團轉。表哥很得意吧?很喜歡看我故作聰明,實則蠢笨不堪吧?”
十四歲的女郎,心性之冷之狠,由此窺見一斑。
陸昀後退兩步:“羅令妤!”
他情緒大波動,手顫顫指著她,額上青筋暴突,面容因怒極而幾多猙獰。讓建業赫赫有名的玉郎被氣成這樣,嫻雅坐著的女郎心中隻是抖了一下,卻仍態度強硬地仰著臉,一點兒軟不服。
她倔起來,始終不認輸……
陸昀不再與她多言語,他彎下腰,將扔在地上的臂釧撿回去。羅令妤垂坐著靜靜而望,一動不動。陸昀再去她那一堆扔在地上的雜物間取回自己曾經送她的東西,之前羅令妤討好整個陸家,不知給他送了多少東西,他也回了好多小禮物。此時全在這裡,陸三郎蹲在地上撿自己的舊物,他語氣冷淡:“等我回去後,把你的東西給你還回來。你沒意見吧?”
羅令妤肩膀一僵,目中潮熱,幾乎又要哭了。
她忍著眼中的淚,口上卻逞強:“還回來最好。我才不要和你換東西用,誰知道你什麼時候又要來抽查我!”
陸昀手碰到地上的畫軸,手指頓一下。一共三幅畫,兩幅都是經過他的手送給羅令妤的,還有一幅……他細心辨認,是自己少年時的畫作,該是送給二哥的。不知送給二哥的畫,怎麼周轉到了羅令妤這裡。
陸昀隻是思量的瞬間,羅令妤看他盯著“尋梅居士”的畫,疑心她要把這畫也帶走。她不敢置信,不能相信他這麼心狠,連她的念想都要拿走。羅令妤撲過去,一把從他懷裡搶自己的三幅畫:“這是我的!不能給你!”
陸昀:“我的畫……”
羅令妤:“是我的!你拿別的東西吧,那個衡陽王的玉佩也給你,齊三郎的茶,二表哥的花……給你給你全給你!尋梅居士的畫是我的,你不許拿走!”
她跟他翻了臉,就完全不顧形象。陸昀與她爭畫,不肯放手時,她低頭,毫不留情地一口咬在他手腕上。牙口凌厲,如果不是陸昀躲得快,非要硬生生給她咬下一塊血肉來。陸昀眸子因生氣而過亮,羅令妤仰頭,長發微亂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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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昀氣笑:“我要衡陽王的玉佩做什麼?要齊三郎的茶葉做什麼?”
羅令妤:“隨便你做什麼,反正畫不還你。”
兩人竟如分家一般,拉拉雜雜,把東西劃為你的還是我的。到這時,陸昀要拿走他東西的時候,羅令妤才傷心地發現:原來她到陸家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她這裡已經堆滿了平時看也不看的東西。非私相授受,都是光明正大送禮還禮得到的。最像是私相授受的,就是陸昀送她的了。
但他現在也要拿回去了。
陸昀寒著臉,懷裡抱了一堆東西,離開了屋舍。下臺階時,陸三郎心口忽冷忽熱,意興闌珊,覺得百般無趣。他腦中還記著她淺笑倩兮的樣子,他背過身時……“啪”,窗子突然打來,一個東西從窗口砸了出來,砸到了陸昀後腦勺上。
後腦勺吃痛,陸昀被砸得一趔趄。
他那點兒假清高在她面前根本維持不住,他風度全無,沉著臉回頭,看到砸中自己的東西,扔在地上後,是一個小瓶子。陸昀:“羅令妤!”
羅令妤站在窗口,眼中含淚,卻揚著下巴,傲慢道:“怎麼,我扔我的東西關你什麼事?陸三郎,慢走不送!”
她一通通,從窗口,把一堆東西往院子裡扔。又是竹筒,又是綢緞,還有瓶瓶罐罐……皆是方才兩人鬧別扭時,她裝模作樣找臂釧時搜出來的那些東西。陸昀站在窗下,被她一股腦砸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徒徒往後退。
陸昀:“你這個瘋子……”
羅令妤罵:“瘋了也不用你養!”
兩個人竟就這樣,一個站在窗下,一個站在窗口。羅令妤一股腦把雜物往外扔,狠狠地砸向陸昀。陸三郎被她砸得狼狽不堪,氣得罵她幾句,她便回罵過來。不討好陸昀後,羅令妤伶牙俐齒,完全不輸給陸昀的口舌。
侍女們躲在廊柱下瑟瑟發抖:三郎和女郎吵嘴……能不能不要拿別人送的禮物發泄啊?瓶瓶罐罐,萬一砸壞了怎麼辦?
他們扔自己的就好了嘛。
但是羅令妤不扔自己的,陸昀也不扔自己的,光是別的郎君女郎送的禮物扔在兩人腳下,兩人互嘲得厲害。
直到陸昀終覺得可笑無比,再被羅令妤一罐子砸到,他斥一句“小女子”,這才想起來甩袖走人。
他人一走,羅令妤恨然而望,忽而伏下來,趴在案上哭泣起來。而並未走出去多少的陸三郎後背一僵,他耳力不錯,已聽到她伏在案上嗚嗚咽咽的哭聲。她哭得傷心,他聽得也難過,他在院中玉蘭樹下站許久,腳步沉重,幾乎抬不起來——多想立刻扭頭去哄她。
可那樣他就輸了。
而她又多麼可惡!
第55章
一晚上雨打風吹,次日天亮,院中地上、門外石階鋪滿了花瓣,如鋪細毯般,芳菲滿園。花影搖落,林樹清寒,一重重,映在了斑駁竹簾上。入了夏,萬物蓬勃間,亦有些慵懶感。門後竹簾後,女郎對鏡梳妝,目中清愁連連。她正由侍女服侍,為發鬢間插上最後一枚簪子。侍女們打簾進去,輕手輕腳,不敢發出一聲兒招惹女郎。
一會兒,羅令妤自己先回了神,與侍女靈犀吩咐起今日妹妹要做的事。靈犀遲疑下,為小娘子爭取道:“陸家四郎約了我們小娘子去看龜,小娘子想去,女郎看呢?”
羅令妤側過臉,看著簾外的靈犀,若有所思:“四郎陸昶麼?就是之前和婳兒打架的那個吧?小四郎和我們婳兒很熟?”
靈犀連忙:“不熟不熟!小娘子挺煩他的,小娘子隻是喜歡出去玩兒而已。”
羅令妤幽幽看她:“你緊張什麼,解釋什麼?難道我會讓婳兒去巴結小表弟麼?他們陸家的主子是正經主子,我們羅家的天生就該哄著他們高興麼?他們陸家的品性高潔,我們羅家的就全是功利心?”
靈犀僵了臉,閉嘴不敢回話了。女郎自那晚與三郎吵過後,這兩日說話總是有些酸酸的,陰陽怪氣的像是嘲諷誰。靈犀膽小,臂釧那事更是她經手的,她萬萬沒想到那個琉璃坊是陸三郎的名下產業……這兩日擔憂女郎會罵她,與她算賬,靈犀坐立不安。
然羅令妤沒罵她,隻是說話不中聽,靈犀已經很感激了。
看靈犀那樣好欺負,羅令妤嘆口氣,也覺得頗為無趣。揮揮手示意靈犀下去,答應婳兒出院子玩後,羅令妤雲鬢間的簪子正好插定。她逶迤而起,腰肢細軟,上身著素色交領窄袖短衫,束著一條秋香色間色裙,臂間再披薄紗披帛。女郎高挑清瘦,花容月貌,她在竹簾後踱幾步,襯得院中萬物皆失色。
羅令妤:“走吧,牛車想來已經準備好了。”
女郎又要出門了。
為羅令妤打理衣容的侍女靈玉踟蹰,她悄悄望一眼女郎,憂心忡忡道:“才與三郎吵了架,娘子便如此高調地出門,是不是不太好?”
羅令妤一聽便惱了:“我何必討好他?”
原本隻有五分想出門的打算,這一下就提升到了九分——陸昀不高興才好。
她此時和陸三郎置了氣,雖自知自己這事理虧,可是陸昀那麼說她,她仍然下不了臺。哭了一晚上,第二日看到自己腫紅的眼,羅令妤就決定以後再不和這個人往來。然她雖然對陸昀滿心惱怒,但兩人認識了這麼久,她也看出來,陸昀不會把兩人的矛盾大肆宣傳,不會鬧得整個陸家都知道表小姐的人品惡劣。
這個人唯一的優點,大約是好的壞的,他都不說——這就是羅令妤不怕陸家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到這會兒還敢出門交際的原因了。
靈玉原本還憂心羅令妤得罪了陸三郎,在陸家會吃些虧,但看羅令妤渾然不覺得陸三郎會針對她,靈玉隻好閉了嘴,緊追女郎出門的步伐。羅令妤一徑往大院門去,才出了“雪溯院”不久,她便看到了同樣打算出門的陸二郎陸顯。
與陸顯打招呼時,陸二郎笑著點頭打量她。郎君面如冠玉,一身寬袖錦袍,立在風中衣袂飛如皺,幾多瀟灑儒雅。平時他被陸家三郎襯得灰撲撲不顯眼,走哪裡眾人看到的都是陸三郎。然隻要陸三郎不在,就能看出陸家其他的郎君們也是很優秀的。
沒有陸三郎吸引自己的注意力,羅令妤這才發現陸二郎身上好像發生了一些變化。以前的陸二郎沉悶無趣,瞧她一眼就會臉紅,現在郎君雖還是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但他周身的氣質靈動活潑了許多——看來她不注意的時候,二表哥身上也發生了不少事啊。
陸二郎此時看到表妹,便目中一閃,與身後的小廝交代了一句話。小廝詫異看一眼表小姐,一溜煙跑了。羅令妤不知他們這是做什麼,便裝作沒看見,隨意地啟了話題:“二表哥剛下朝回來,就又要出門麼?我還以為二表哥不是這麼忙的。”
陸顯道:“我官職變了,現在到了大司馬門下做事。有實權後,發現政務也是挺忙的。”
羅令妤詫異:陸二郎不再醉心山水詩畫了?對官場有興趣了?
羅令妤便關心道:“二表哥辛苦了,那你現在是要去衙署麼?”
陸顯:“哦,那倒不是。我是要去衡陽王府,與衡陽王約了一道清談。”
其實是他逼劉慕的,他要讓衡陽王對世家的厭惡之情產生變化,說服劉慕世家不可得罪。劉慕被他煩的不行,又不能拿這位世家郎君如何,隻好悶悶不樂地答應。這些背後故事,自然不必讓羅表妹知道了。
衡陽王?
羅令妤歪了下頭,想起來了。她現在對郎君比往常更加敏感,陸顯一說,她就妙目盈波,笑盈盈地看過去:“我也好久沒見過衡陽王了。二表哥什麼時候約個時間,找公子一塊兒來玩啊。”
陸顯立刻:“不行!”
羅令妤臉上的笑一僵:“……?”
看表妹目中掩飾不住的失落,陸顯尷尬而含糊地解釋:“他不喜參加這些交際,平日玩也多是有別的目的……並不是針對表妹的意思。”
反正陸二郎如今是堅定地警惕衡陽王與羅令妤的接觸。雖然夢中故事不知真假,但是防微杜漸。為了夢中那悲慘結局不發生,不如從一開始,劉慕便和羅令妤不甚熟吧。不熟的話,就無愛意。無愛的話,都不必彼此傷心了。
羅令妤覺得陸二郎看自己的眼神略為古怪,她卻隻是抿嘴笑了一下,裝作不知——除了陸三郎,羅令妤面對其他人,還是很會看人眼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