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昀一時竟覺得這個自私的女人很可愛。
知道她心有怨氣,陸三郎從來言簡意赅:“周郎出身寒門。”
羅令妤:“……”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相克相生。陸昀便是羅令妤的克星。周揚靈寬慰了她那麼久,她都越哭越厲害;陸昀一句話就點中她的七寸,讓她張口結舌,眼淚也縮了回去。
陸昀扯嘴角,嫌棄地用袖子,給她抹了抹臉上的淚。不用暴露周揚靈的女兒身,隻要讓羅令妤知道周揚靈是寒門出身,他這個嫌貧愛富的表妹,就不會想嫁周揚靈了。被兩個男子一同看光身子的事……他的表妹就能調整過來心情了。
羅令妤慢慢從榻上坐起來,瞪著他:“你怎麼知道他是寒門出身?周郎都沒有跟我說過。”
陸昀簡單的:“你不信,大可問她。”
羅令妤見陸昀懶得多說,這一下,不得不信了。她頓時受到的打擊更大,周郎那般好的氣質,那般好的脾性才學,卻是出身寒門……而陸昀這個壞男人,竟然是頂級世家的郎君。老天真是不公!她自是想嫁入豪門,身子被看光的事重要不重要,隻看對方是誰……一下子,羅令妤從兩個選擇,重新降回了一個。
陸昀似笑非笑,袖子拂在她眼角。他伸指扯著她漂亮的臉蛋拽了拽,戲謔又嘲諷:“不想嫁他了?”
羅令妤叫了一聲,推他的手。她臉被他拽得好痛,感覺他在發泄怒火什麼的。羅令妤心虛地“嗚嗚”兩聲,也不想跟陸昀討論“嫌貧愛富”好不好。她心中開始糾結,彷徨:周郎其實好拿捏,陸昀卻非常難搞。
陸昀是她見過最難搞的男人。
甚至她想著你親了我、你看光了我,你就應該娶我……這樣的話,羅令妤都有些羞於啟齒。總覺得隻要她一開口,她就會輸給陸昀一樣。就好像她用對待別的男人的手段對付他,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嫁給他。誠然她確實半推半就,但她不想被陸昀看輕。
不想被陸昀用“你果然是為了嫁我不擇手段”的眼光看。
她不太在乎旁人怎麼想她,她明明已經在陸昀面前一次次露出真面目……她卻憋著心口那股氣,不肯承認她就是他心中所想的那種小人。
到頭來,陸昀不說娶她,羅令妤也不問。被郎君擦淚,羅令妤低著頭,在陸昀面前也哭不下去。然而被陸三郎擁抱的感覺還是很好,他給她擦眼淚,為她蓋被子讓她睡。羅令妤看到他低俯的眉目,眼中溫情可見。女郎手拽緊被角,被他看得紅了臉。她有一種他在寵愛她的感覺,這感覺竟讓她得意又快活……
到底她是虛榮的女郎。能讓建業鼎鼎有名的“玉郎”私下裡用這種眼神看她,羅令妤覺得自己沒白來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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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簾垂下,籠住榻上的女郎。在陸昀走之前,他的袖子被帳中伸出的一隻手扯住。羅令妤沒忍住,側臉壓在手背上,她支支吾吾地問他:“雪臣哥哥,你看了我的身子……你那第三個要求,真的不打算這時候用麼?”
她話中暗示滿滿。
陸昀一聽即懂。
他回頭掀帳俯身,再次手指搓著她的臉。指尖膩滑,暗夜香氣浮動,皆是她的氣息。他心中難得一蕩,意味深長道:“不急……妤兒妹妹,咱們……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
羅令妤臉躲回了被窩中,陸昀熄了燭,女郎閉上了眼——來日方長……他是變相承認他動情了麼?
第50章
山夜清寒,夜中入夢,如臨湘水畔,仿先古,見巫山女。旦為朝雲,暮為行雨。巫山女以雲作衣,以水作屦。她曼然行於暗夜幽深處,垂目涕泗,雲霧寥寥。雲霧漸散開,那女身回身,擋住胴體的雲煙散開。她露出那美豔絕倫的面孔,眼如清水般,隱有淚光閃爍。
她露出柔弱的、自憐的笑,明月雲開,她美麗聖潔的身體一步步向他走來,擁著他。
她的面容,熟悉得讓他滿心驚駭……
翌日,陸三郎起的最晚。陳王等人連早膳都吃過了,羅令妤又有了精神討好王先生,陸三郎才姍姍來遲。羅令妤悄悄望去,見不過一夜,陸三郎就如被女妖精吸了精似的,面色過白,耷拉著眼,眼下還有兩團烏青。
王先生見狀,唏噓道:“該是門戶粗陋,怠慢了陸三郎。”
陸昀默然。
他總不能說昨夜發生了一些意外,以至於他輾轉難眠?
想到此,他心中暗恨暗惱,冷目乜向羅令妤。卻是羅令妤已經將目光從他身上收回,女郎睫毛幽幽顫,不斷地偷看周揚靈。周揚靈冷靜的,承受著羅妹妹一眼又一眼的打量。她耐性極佳,但羅令妤一眼又一眼地偷瞄她,連陳王劉俶都發覺了。
劉俶看看這幾個人,隻見羅女郎多瞧周郎幾眼,陸昀的臉就沉上幾分。可是陸昀也不吭氣,就那麼盯著羅女郎。
陳王殿下後知後覺,總覺得過了一夜,自己好似錯過了許多精彩故事。
羅令妤是心中嘀咕,同時懊惱。她悄悄看周郎,是不敢相信周郎這般俊俏,居然是出身寒門。寒門竟然能養出周郎這般沉斂的氣度麼?真是太可惜……若是周郎也是士族郎君,她就不必在陸昀面前憋屈了。周郎的脾氣,比她那個忽冷忽熱的三表哥好多了……她心中甚至對自己的“嫌貧愛富”有幾分嫌棄,覺得自己辜負了周郎對自己的好。
羅令妤心中對陸三郎也盛滿了抱怨。
周揚靈在羅令妤眼中是一個十分好脾氣的郎君,羅令妤不斷地偷看她,趁王先生不注意,周揚靈抬眼,對羅令妤笑了一下。羅令妤當即微慌,垂下眼暗自告誡自己:周郎出身寒門,不是良配,我不可給周郎誤會暗示……
這般一想,更覺得自己是壞女子,愧對周郎。
陸昀:“……”
她又在勾勾搭搭。他覺得自己在羅令妤眼中可能是個死人吧。
然這還沒有完。
早上在王先生這裡用了膳,幾人卻打算告辭,不想繼續打擾先生了。陸昀到底和王先生相熟,留下跟王先生聊了些話。臨走時,王先生高興,甚至送了陸昀一竹筒琴魚。王先生愉悅無比地摸著胡須,與好奇的羅令妤介紹:“女郎來自南陽,當沒見過這種小魚。琴魚是我幾位好友從琴高河帶來的——古有琴高者,騎魚上碧天。琴魚雖小,味道卻毫無葷腥,極其鮮美。”
“此魚可與‘湧溪火青’茶一道泡入沸水中煮茶。沏茶時,魚落茶中,綠霧繚繞,茶青魚搖,甚是靈動。”
羅令妤驚訝地瞪大美眸,興味十足地低頭看先生送給他們的竹筒,咂舌笑:“魚泡在水裡當茶喝?聽著嚇人,我可不敢。”
王先生大笑,指著陸昀:“那是女郎你沒喝過,不知此茶之雅。陸雪臣是煮‘琴魚茶’的高手,你讓你表哥泡給你喝,你便知道我說的意思了。”
陸昀煮茶?
羅令妤望一眼陸三郎,陸昀不動聲色,坐在坐榻上,袖擺放於膝頭,袖中伸出的指幹淨修長。陸三郎的手與他的人一般好看,但是羅令妤可從未見過陸三郎煮茶。自她認識陸昀,陸昀身邊所有事都是侍女僕從們在做,她從沒見過陸昀煮過一點兒茶葉。
自然,名門郎君也不會闲的無事泡茶給她喝……羅令妤心中又羨慕了一把名門氣概。若她能嫁入陸家這樣的豪門世家,她也再不煮茶了。她也要與她的三表哥一樣明明煮茶極好,卻從來不見動。
陸昀察覺到她的目光,瞥來一眼。
羅令妤心慌地想到昨晚的事,低下了頭。
因王先生要和兩位郎君說些政事,羅令妤被使個眼色後,就跟周揚靈離開了。等陸昀和劉俶從屋中出去時,恰看到靠在籬笆上,周揚靈低著頭,將一個青錦福袋交到羅令妤手中。羅令妤不肯收,周揚靈便柔聲:“妹妹別怕,昨夜驚擾了你,我心中甚愧。想了一夜,為向妹妹致歉,我便將我母親曾為我求來的護身符送給妹妹,保佑羅妹妹平安一世。”
“妹妹不要怪我昨夜驚擾之事了。”
羅令妤刷地紅了眼:“郎君,我、我……”
她嘟囔著:“你對我這麼好……”
周揚靈:“這是我該做的。妹妹昨夜受驚了,以後夜裡記得從內栓上門……”
羅令妤捏著手中的護身符,紅著臉聽周郎溫聲叮囑。她面容羞紅,心中卻巨震。世間怎有郎君寬厚至此?她記得她也不曾對周郎多好,她僅僅將周郎看作可選目標,周郎卻如此照顧她。不像陸昀那樣總是弄得她面紅耳赤,周郎的關心如春風般,毫無攻擊性,卻讓她動容……
羅令妤仰目,眷戀的目光盯著周郎俊容——周郎生得這麼好看,脾性也這麼好,他怎麼就出身寒門呢?
果然世間好事難成雙麼?
不遠處站在角落裡看她們兩個的劉俶和陸昀臉色都很奇怪。劉俶眯眸,心中微不舒服,暗想陸昀這表妹真是禍害,如前朝禍國殃民的妖妃一般。每個郎君遇上她,都要為她失失神,留留情。前有他那好友陸昀,後有這才認識沒多久的周郎周子波。
陸昀則是心裡很奇怪:明明周揚靈是女子,本沒什麼。明明羅令妤愛慕權勢,更沒什麼。但她兩位女郎依依不舍地在那邊抒情,怎如此刺眼?
讓他心裡不安?
……
羅令妤這一次是真的對周郎上了心。周揚靈對她說話太溫柔,對她太好,她心裡羞愧,下山回到陸家後,就連忙派人將編鍾送還給了周揚靈。歸來的侍女說起周郎給她們還禮了一些新奇的小物件,送給羅妹妹玩耍。一排十二個顏色鮮妍的陶瓷小人擺在小幾上,羅令妤把玩得愛不釋手。
然後掩袖哀愁,幽怨無比:“他如何就出身寒門呢……”
嫁了他,地位無法得到提升,羅令妤是萬分不願意。可是她依然很彷徨……
餘下來幾日,陸昀又抽時間,帶羅令妤拜訪了其他幾位名士。建業女郎之間的“花神”爭得厲害,一會兒陳繡排第一,一會兒平寧公主劉棠也能竄到第一去。各家女郎使勁手段,不光比臺上才藝,還比臺下的手腕勢力。在陳繡和劉棠爭第一時,羅令妤漁翁得利,默默地突破而出。越來越多的郎君、女郎被陳繡和劉棠兩個有權有勢的女郎弄得焦頭爛額、不知給誰“甲上”,最後幹脆都給了羅令妤——
羅氏女那晚所編的《奔月》,不光讓連七娘成為建業舞坊間近期最受歡迎的供舞者,還幫她自己驚豔了無數郎君。
郎君們約好去舞坊想看連七娘再跳一遍,連七娘跳了後他們又覺得新奇過了,甚為無趣,不如那夜的感觸好。這般一想,自然覺得羅娘子一定是當晚安排妥當,才讓舞驚豔了他們。這份心性才能,當許“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