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一群女人嘰嘰喳喳的,陳有福哪能聽不見,他沉著一張臉,一句話都不說。
作為一個大隊長,他這個決定做了,那就做了。
於他的想法,你們可以沒新衣裳穿,但是沒糧食吃,糧食就是活命的底線,就是能生存下去的根本!
霍錦雲蹲在一邊,是一聲不吭,怔怔地看著這群說話的人。
那些人心裡怎麼想的,有多不滿,他是知道的。
他甚至有那麼一陣會懷疑自己,出這個頭,對嗎?
他為什麼要那麼衝動地相信福寶的話,那麼衝動地要在陳有福面前說這種話?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抬起頭,隻見陳有福正蹲在他身邊。
陳有福遞了一根煙給他。
“不,我不抽煙。”霍錦雲搖頭。
“就一根,抽吧,別的,都別想,既然做了,就沒啥好後悔的。”
說完,陳有福回到自己的位置,清清嗓子,開會了。
大喇叭音效並不好,夾著咔嚓咔嚓的聲音,有些刺耳,不過卻掩蓋了那些嘰嘰喳喳的議論聲。
“今年公社裡已經做出了指示,重點依然是防抗洪災,要做好搶收小麥的準備,今年的雨水很大,甚至有山洪爆發的可能,我們必須要——”
當陳有福在上面扯著嗓子高呼的時候,下面有些人就小聲說了:“最近根本沒雨水啊,今年不像要下雨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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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附和:“咱這幾年都沒怎麼下過大暴雨,山洪更是沒見過。”
霍錦雲捏著陳有福遞給自己的那根煙,想了想,還是試著抽了一口。
人生中的第一口煙,並不好受,他咳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自己做的事情是對的嗎?是對的。
哪怕福寶不告訴自己,那麼勸大家不要賣陳糧對嗎?是對的。
不賣陳糧就是少幾件花衣裳,但是賣了,靠天吃飯的莊稼人,天災人禍,有個萬一,那大家伙怎麼辦?餓肚子嗎?
霍錦雲想明白這個,便覺得自己沒錯了。
如同陳有福所說的,既然做了,就不要去想。
他正想著的時候,蘇宛如湊過來了,在旁邊小聲說:“其實這次你勸大隊長的事,我挺意外的。”
霍錦雲:“嗯?”
蘇宛如想了想,望向遠處,遠處的大滾子山蒼茫一片,蘇宛如笑了:“也沒啥,我覺得你好像又像以前我認識的那個霍錦雲了。”
霍錦雲一下子愣了。
以前的霍錦雲,以前的霍錦雲是什麼樣的?
他自己都差點忘記了啊……
蘇宛如卻是一臉美好,她託著臉,小聲說:“你不覺得嗎?來到鄉下後,咱都變了,變了好多呢。”
霍錦雲閉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想起了他過世的爺爺曾說過的話。
霍家的人,哪怕現在被打壓到了最低點,也應該有自己做事的原則,也有能挺直腰板做人的脊梁骨。
霍家子孫,永遠應該知道自己什麼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
這就是了,無愧於心。
正這麼想著,他突然感到鼻梁上啪的一下,帶來一點湿意。
開始以為是鳥屎,拾起一塊土疙瘩就要擦掉,可是就在他抬手的時候,啪啪啪的大雨點就這麼砸下來。
“下暴雨了!”
“怎麼突然下暴雨了?”
大家紛紛避雨,吵吵嚷嚷的,一個個都十分稀罕。
畢竟這雨來得太猛太快,毫無徵兆。
陳有福看看天色,隻見剛才還晴空萬裡,現在轉眼間已經看到南邊山頭上有滾滾的黑雲向這邊湧來,而雨滴啪啪啪地往腦袋上砸,砸地生疼。
他隨手一抓,我去,比小孩子玩得溜溜蛋還要大的冰雹子啊!!
陳有福的眼睛瞬間瞪大了:“下冰雹子了!咱的莊稼!!”
快要熟的莊稼,其實並不怕暴雨,但卻怕這冰雹子,一砸,就跟砸爛地裡了!
陳有福這一喊,所有的人都呆在那裡,徹徹底底地傻眼了,甚至連避雨避雹子都忘記了。
冰雹子,冰雹子,這麼大的冰雹子,地裡的莊稼那可怎麼辦哪!
在啪啪啪的冰雹子砸下來的冰冷聲音中,一個老人悲愴的聲音顫巍巍地響起:“老天爺吶,我的莊稼啊!”
第95章 災難來臨
冰雹子砸人, 砸得生疼生疼的, 按說都應該趕緊跑到樹底下避著了。
可是沒有人動。
大家呆呆地捏著手心裡的冰雹子,茫然地望向陳有福。
他們不知道怎麼辦了。
這可怎麼辦?
這麼大的冰雹子砸下來,地裡的莊稼怎麼辦?
那是還有大半個月就可以收割的莊稼吶!
他們可以跑進樹底下跑進屋子裡躲起來,可是莊稼怎麼跑?
如果可以, 這個時候他們寧願自己跑過去, 用自己的身體給莊稼擋住這冰雹子, 但是血肉之軀就這麼點, 他們遮不住滿地的莊稼啊!
所有的人都茫然了, 無助了, 傻眼了, 腦子裡空白一片, 他們隻能求助地望向陳有福, 眼巴巴地望著陳有福, 希望陳有福能告訴他們,這該怎麼辦?
陳有福也是傻了,當一粒冰雹子砸在他的腦門上時, 他抬起粗糙的手胡亂抹了一把臉:“先進屋, 先進屋——”
他的聲音異樣的平靜,平靜到幾乎不帶任何的感情。
確切地說,他的腦袋也木了。
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指望著他,但是他能怎麼辦?他隻是一個生產大隊的大隊長,是凡夫俗子, 是血肉之軀,他變不成天大的一把傘遮住生產大隊的莊稼啊!
——
這是一場至少三十年沒遇到過的暴風雨,狂風大作,陰雲密布,大雨飄零,鴿子蛋大小的冰雹子就這麼從天而降,瘋狂地砸下來,噼裡啪啦的聲音打在各家的屋頂上,鑿在每家的院子裡,也鑿在了每個人的心裡。
地裡的莊稼,地裡的莊稼吶!
地裡的莊稼正是要熟沒熟的時候,這個時候這麼一場冰雹子下來,他們的心帶著血在顫。
劉招娣已經徹底傻眼了,癱軟了,她都沒能走回自己家,就癱在那裡了。
是周圍的人把她硬拽到了麥場旁邊的人家躲避冰雹子。
她半邊衣裳都湿了,還沾上了泥,髒兮兮的,但是她已經完全顧不上了。
她顧不上她的新衣裳,顧不上她的的確良,更顧不上她自己了。
她兩眼呆滯地盯著那冰雹子,口中喃喃地說:“我的莊稼,我的糧食,我的莊稼,我的糧食……”
周圍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安慰她。
自個兒心情正糟糕得一片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誰又能安慰她?
她剛才還顯擺她的的確良新衣裳,招搖著賣了陳糧換新衣裳,回頭打了新糧正好吃,現在這老天爺一變臉,她就跟著變臉了?
這不是活該嘛!
甚至有人暗暗地想,都是因為劉招娣太招搖,老天爺看不過去了,隻是下冰雹子啪啪啪打你臉呢,連累我們也跟著倒霉了!
劉招娣傻傻地坐在泥濘的門檻上,呆坐了一會,突然爬起來,跑到了陳有福跟前:“大隊長,你是大隊長,你說咋辦,你快想個辦法!”
陳有福緊緊地閉著嘴,一張紫棠臉死死地繃著,根本就像沒聽到劉招娣的話一樣。
劉招娣惱了:“陳有福,你是大隊長,你說啊,這到底怎麼辦?你說話啊?下冰雹了,你不管了?”
說著,她就要去扯陳有福:“你咋能不管?!”
陳有福緩慢地移動呆滯的視線,望向劉招娣。
劉招娣一驚,她看到陳有福的眼睛通紅通紅的,像一頭狼。
陳有福狠狠地望著她,冷笑,咬著牙,突然迸出一句:“你他媽的給我滾!別在老子跟前吵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