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好幾次看到劉桂枝撿了不少雞蛋,手裡拿不住還得用衣襟包著,這劉桂枝家的雞可真能下蛋啊!
劉桂枝:“家裡福寶和勝天都勤快, 一放學就給我撿蟲子喂雞,雞吃得好, 下蛋也勤快, 這都都虧了兩個孩子。”
劉桂枝是覺得自家有福氣,但是她不好直接說, 就隨口找了個理由。
陳有輝聽了,頓時羨慕了:“你家福寶可真懂事, 又好看,又能幹,我看她放學了不是學習就是幫你幹活。”
顧勝天當然也幫著幹,但到底是粗心小子,隻會幹一些力氣活,福寶就不一樣了,那真是劉桂枝的小幫手,特能耐。
劉桂枝想想,也笑了:“福寶這孩子,也忒勤快,有時候我說你也玩去吧,她就是不去,非要幫著幹活,就算出去玩,也是和勝天去山裡撿野菜拾柴火啥的。”
陳有輝想想,更羨慕了,再看看劉桂枝懷裡的七個雞蛋,忍不住問:“你這一個月得二百個雞蛋吧?自己肯定舍不得吃,是不是都拿去集市上換東西換錢啊?”
劉桂枝聽了,心裡頓了下。
如今家裡雖然有了足夠的糧食,但是也不太吃,平時都是盡量能節省就節省,有什麼都得小心地攢起來,攢起來賣幾個錢。
以前因為雞蛋多,劉桂枝會讓幾個孩子吃一些,譬如福寶和勝天都是每天一個蒸雞蛋吃著,上學辛苦,讀書費腦子,得讓他們增加營養,而剩下的自己就拿去集市上賣掉攢錢。
可現在,劉桂枝不舍得賣了,真要遇到飢荒,這雞蛋是金貴的糧食,吃一個雞蛋頂好幾個棒子面窩窩頭呢,還是留著吧。
她又怕壞掉,就把雞蛋腌起來,現在鹹菜缸裡都快有小半缸的雞蛋了。
當然這肯定不能讓人知道,讓人知道了人家還不饞死啊,別人吃不上的,你能吃,你說別人心裡能痛快。
所以劉桂枝隨口說:“家裡小子太能吃了,兩個孩子在公社裡上學,還有兩個小的很快也得去公社裡上學了,隻能拿去換錢,回頭給他們買書本啥的,沒辦法,消耗太大了。”
其實這幾年家裡過得不錯,別說其它,一個月吃完後還能剩下一百個雞蛋,現在雞蛋是論個賣的,好的話十個雞蛋就能賣五毛五分錢,一百個雞蛋那就是一個月五塊五,這是不小的一筆收入呢!
劉桂枝日子又過得精細,這幾年一年的雞蛋錢都能攢六十,更不要說其它,所以除去那買糧食的二百塊錢,家裡還有那麼三百多塊錢,以防備著萬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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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陳有輝媳婦當然並不知道,她笑了下:“說得也是,你家消耗真大,不過你說上那麼多學幹嘛,又沒什麼用,最後還不是回來土裡刨食!”
對於這種說法,劉桂枝並沒有回答,她讀書並不多的,但是她娘家哥哥說讀書好,她男人也說讀書好,她也覺得,能供養就供養,反正家裡現在條件也不錯,讓孩子們盡量上吧。
正說著,就聽到大喇叭裡喊:“各家都注意了,社員們都注意了,現在糧站發通知了,糧站收陳糧了,誰家有吃不著的糧,都可以交上去。”
陳有福的話透過大喇叭傳遍了整個平溪生產大隊,陳有輝媳婦頓時高興了:“哎呦,我家還有一些糧食,我估摸著到了新糧食下來肯定吃不完,人家既然收,咱還不如趕緊交上去!”
要說糧食換錢,在集市上也是能換的,但是這都是私底下的買賣,人家買的也怕被抓投機倒把,這就不能隨便賣,現在公家的糧站收糧食,那最好不過了,這種價格雖然比外面便宜一點點的,但是能算公糧的指標,到時候人家收了糧食,給你一個回執,你拿著回執往陳有福那裡一放,算是給生產大隊抵了明年的一些公糧,生產大隊也會給工分上的好處。
裡外裡一算,還是公家收糧食劃算。
劉桂枝一聽這個就皺眉了:“我覺得也不急在這一會兒吧,有糧食自己留著慢慢吃就行了,反正也壞不了。”
陳有輝媳婦哪聽這個,她隻惦記著能換錢的事呢。
她家又不能像劉桂枝家一樣可以一個月二百個雞蛋,她要是一個月二百個雞蛋那她一個不舍得吃,全都拿去集市上賣了,一個月十塊錢,一年就是一百多,早發財了!
陳有輝心裡酸,嘴上就說了;“沒辦法,咱沒那撿雞蛋的福氣,隻能賣糧食了。”
劉桂枝聽這話,頓時不說啥了。
勸不動,沒憑沒據的,本來隻是福寶一個夢的事,別人憑啥聽你的信你的?
劉桂枝想了想,便說過去苗秀菊那裡,她能說,如果能勸動幾個人不去賣糧食,那也是功德一件,實在勸不動就算了。
誰知道她剛走到街道上,就見大家都打著招呼,紛紛要運著自己的糧食去公社糧站裡賣,其中王富貴家碰到了劉桂枝,還拉著劉桂枝:“桂枝,趕緊的,你家不是還有一些陳糧食嗎,吃不了的趕緊拿出來,能換錢!”
劉桂枝和王富貴媳婦關系一直不錯,便趁機說:“我看還是等新糧食下來,再說賣陳糧食的事,反正不著急……”
誰知道她還沒說完,旁邊的沈紅英就揶揄她了;“你知道啥,現在陳糧交上去後,不但有錢,還可以算明年公糧的數,等於咱用今年陳糧來交了明年新糧食的公糧,這裡外裡都是劃算的買賣,這麼好的買賣你不去幹,還攔著別人?”
劉桂枝隻好說:“沒辦法,我家沒多少糧食了。”
劉招娣噗的一聲笑了:“桂枝你也真是的,你讓我說你什麼好,自己家沒杜少糧食了,就攔著別人,這是天大的好事,哪能錯過!”
王富貴媳婦和劉桂枝要好,卻不忍大家這麼說:“桂枝也是為了大家好,怕大家萬一來個青黃不接挨餓,這本來也是好的,隻不過是今年咱這莊稼長得好,風調雨順,老天爺給飯吃,眼瞅著就是大豐收!”
劉桂枝不吭聲了。 苗秀菊從旁看到了這一幕,也沒說話。
這種事情,站出來勸大家,十有七八費力不討好,苗秀菊是人精,不回幹這種得罪人還不落好的事。
福寶和顧勝天恰好放學,正和陳翠兒有說有笑的經過這裡。
福寶聽著那幾個媳婦說話,還看到其它人提起接下來的大豐收,臉上都洋溢著笑,心裡就隱隱感到不舒服了。
偏偏這個時候,陳翠兒小聲說:“福寶,我娘明天給我烙餅,白面油餅,那個可好吃了,到時候我偷偷帶半張來給你嘗嘗,千萬別和別人提啊!”
兩個人關系好,有些好吃的她們不舍得讓別人吃,就私底下分享。
福寶心裡一動,回頭看到陳翠兒臉蛋上的兩塊紅。
關系那麼要好,她咋能忍心看她以後挨餓?
不能去說動所有的人跑去買糧食儲存糧食,但是怎麼可以把剩下的這點陳糧也都給賣出去呢?
福寶一下子定了決心,她匆忙和顧勝天陳翠兒說了一句,就直接過去找霍錦雲了。
顧勝天和陳翠兒嚇了一跳;“福寶,你幹嘛去?”
然而福寶早就跑得沒影了。
——
福寶撒丫子直接跑回了學校,當時蘇宛如已經離開了,霍錦雲正在那裡收拾書,一抬頭看福寶回來,笑著說:“福寶,咋又跑回來了?忘帶什麼東西了?”
霍錦雲在平溪生產大隊也有五年了,口音慢慢地像本地人,就連一些口頭用語也更接近平溪本地土話,比如動不動就是“咋”。
福寶氣喘籲籲地站在那裡,望著霍錦雲。
霍錦雲見福寶不說話,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這是怎麼了?”
她抬頭望著自己的時候,眼裡竟然隱隱帶著一些湿潤,看上去很奇怪,和平時不太一樣?
她的神情中鄭重而決然的,倒像是下定了什麼很大的決心。
福寶默了好一會,突然開口:“錦雲哥哥,你能幫我個忙嗎?”
霍錦雲更驚訝了,在很久之前,他還不是這個學校的老師的時候,福寶是叫他錦雲哥哥的,但是現在大家都叫他霍老師,福寶也這麼叫了。
福寶現在突然這麼叫,這讓他想起了很久前,想起了他的好友蕭定坤。
霍錦雲:“到底怎麼了?”
福寶:“我沒有辦法給你解釋,但是我想讓你去阻止大家把陳糧上交。”
此時福寶的心在狂跳。
說不上來是因為一路跑回來太快,還是自己突然做出的決定太豁出去了。
她聽著自己一下下狂跳的心,認真地對霍錦雲說:“不能把陳糧上繳,要留下來,因為也許,今年不能大豐收了。”
霍錦雲呆了。
他定定地望著福寶,十二歲的福寶是很漂亮的,漂亮到即使在大城市裡也很難見到這麼讓人驚豔的小姑娘,但是此時讓他震驚得卻不是漂亮。
此時的小姑娘微微昂起頭來,眼神清澈堅定,神情中透著舍我其誰的倔強。
明明小姑娘比他矮,隻到他的肩膀,但是這一刻他甚至有一種錯覺,她正站在高高的山頭上,驕傲到這個世上沒有人能和她並肩。
霍錦雲很久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大豐收?”
福寶:“我不知道為什麼不能大豐收,但是錦雲哥哥,你必須去阻止大家去上繳陳糧,因為陳糧是保命的糧食,是咱們社員抵御災難的最後一道防御線。一旦有個萬一,後果不堪設想。”
霍錦雲呆呆地看著福寶。
他不懂為什麼,但是他覺得福寶在說一件真實的事情,甚至於在這一刻,他幾乎是相信了福寶的,相信眼前的小姑娘絕對不是在撒謊。
福寶又說:“錦雲哥哥,我為什麼找上你,因為你是我定坤哥哥的朋友,因為你是我們小學的老師,你有威望,你可以想辦法阻止他們的,我做不到,我覺得你能做到,所以我來找你。”
霍錦雲陷入了沉默之中。
福寶想起了什麼,又說道:“錦雲哥哥,幫我這一次,也幫平溪生產大隊的社員一次,雖然這裡有些人我並不喜歡,但是他們大部分都是很好的人,很善良的人,我本是孤兒,在尼姑庵倒塌後,無處可歸,是這裡的一方水土收養了我,他們是我的朋友,是我的親人,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步入黑暗之中卻無視不理。”
她望定他的眼睛,清楚地看到了他眼睛中的掙扎。
她突然明白了。
當年生產大隊裡的柴油機水泵沒有人會用,霍錦雲會,他是個能人,是個淵博的人,但是他不會上前,是蕭定坤把他推到前面的。
現在,他需要有人推他一下。
福寶歪頭,盯著霍錦雲:“錦雲哥哥,你可以從書裡翻出來知識,你就說你曾經研究過氣象,知道今年極可能有惡劣的天氣。你懂技術,懂科學,陳有福叔叔信你的話,你去告訴他,今年的大豐收是有風險的。因為有風險,所以不能就這樣把陳糧全都賣出去,賣出去後,萬一災荒,吃什麼?”
霍錦雲他是懂技術的人,他曾經讓柴油機發動起來,曾經讓水從河裡自己飛上來,他還是小學的老師,是人們尊重的人。他如果肯出面,效果遠遠比自己一個小孩子要好。
霍錦雲聽著這話,頓時明白了,他點了點頭:“好,福寶,我信你,我也知道該怎麼做了,你說得對,陳糧,不能賣。”
福寶聽到這話的時候,總算松了口氣。
有了陳糧在手裡,也許會挨餓,但是不至於死人。
至少不至於死人啊!
她抬起眼來,再次看向霍錦雲,這個當了她五年老師的人。
“謝謝你,霍老師,好人有好報,霍老師一定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