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撇嘴, 鄙薄地笑了下, 就要背著竹筐離開。
誰知道她剛要離開, 就見眼前人影一閃,心裡猛地一驚, 再抬頭看的時候,蕭定坤就站在她面前了。
蕭定坤已經全然沒有了之前面對福寶和顧勝天時的溫和, 取而代之的是陰鸷之氣,隻讓人看一眼,就感到徹骨的寒涼,陰森森的,讓這春意盎然的槐樹林仿佛瞬間籠罩上一層薄冰。
生銀嚇壞了,她兩輩子加起來沒見過這樣的人,他怎麼用那種暴戾到仿佛要殺人的目光看著自己?
“你是什麼人?”蕭定坤開口,讓人聽著後背發寒。
“我,我……”不知道為什麼,生銀怕了,從重生之後第一次怕了,她總覺得蕭定坤問起這話,不是在問她叫什麼名字,他是在問自己到底是什麼身份。
這並不是一個對山村小姑娘層面的交流,而是……他好像看透了自己。
看著生銀吞吞吐吐的樣子,蕭定坤突然冷笑一聲,他邁開修長挺拔的長腿,走到了生銀面前,陡然間伸出手來。
他扼住了生銀的脖子。
他仿佛在捉著一隻小雞仔,荒蕪冷漠的眼中沒有任何一絲對生命的憐憫。
“說。”薄唇輕輕掀起,他的聲音毫無波瀾。
“我,我叫生銀,我爹是聶老三,我今年五歲了……”生銀被扼住脖子後,呼吸艱難起來,她被迫昂起頭來爭取喉嚨能夠呼吸,細弱驚恐地這麼道。
“呵。”蕭定坤冷笑連連:“不要試圖在我面前耍什麼手段,你的那些手段還很生嫩,不夠看,知道嗎?”
“我真得叫生銀,真得!”感覺到脖子裡那種致命可怕的力道在收緊,生銀慌了,趕緊叫道:“我叫生銀……”
然而她拼盡全力的叫聲,卻因為蕭定坤大手扼住咽喉的力道而格外細弱,根本不曾傳出這槐樹林去。
蕭定坤並不想聽這個人啰嗦了,這個人不是一個孩子,也對福寶心存強烈的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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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緊了手下的力道,看著這個小姑娘徒勞無力地蹬腿,看著她臉上漲得通紅,深冷的眸子中略過一絲殘忍。
生銀眸中泛起絕望,她徒勞地瞪著蕭定坤上方的那串玉白槐花,看著那槐花晃悠啊晃悠,眼淚落下來。
重活一輩子,怎麼就這麼艱難?
不是早就想好了,把福寶趕走,這輩子聶家的一切都屬於自己?可是為什麼走來步步艱難。
蕭定坤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這個人會無緣無故地出現了?這本來就不該存在的,不該有這麼一個人!
而就在這絕望的一刻,她突然想起來自己的那塊白石頭。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虛弱地掙扎著,去扯動胸前衣服裡藏著的那根紅線。
紅線輕蕩,白玉石就這麼從衣襟裡跳出來。
蕭定坤的手已經收緊了力道,生銀已經憋得窒息,舌頭外吐,眼睛瞪大。
可就在這個時候,蕭定坤感覺到了什麼異樣,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視線內有著強烈的存在感。
他胸口微震,目光下移,便見到了掛在生銀脖子裡的那塊白玉石。
當看到那塊白玉石的時候,他下意識皺了皺眉頭。
總覺得這塊白玉石很熟悉。
隻是他想不起來,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裡見過這塊石頭。
這麼想著的時候,手底下的生銀仿佛在窒息這種看到一絲希望,拼命地踢騰著腿掙扎。
蕭定坤手下一松,生銀便陡然墜落在地上。
狠狠地摔在地上,生銀狼狽地捂住自己的咽喉,貪婪地吸吮著劫後餘生的空氣。
蕭定坤冷眸中泛著不易察覺的恍惚,他擰眉,逼問:“這個白玉石,你從哪裡得來。”
生銀眼淚落下來,恐懼地望著蕭定坤,渾身瑟瑟發抖,她攥緊了那塊白玉石:“我的,這是我的,這是我生來就有的。”
蕭定坤靜默地望著那白玉石片刻,神情時而陰鸷,時而冷漠,時而恍惚,糾結了許久後,他才說:“滾,滾遠點。”
之後,他補充說:“今天的事,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生銀上下牙齒磕個不停,打著哆嗦說:“我,我不會說,不會說的……”
說完這個,驚惶恐懼的眼睛警惕防備地看著蕭定坤,腳底下落荒而逃。
……………………………………
柴油機水泵很快就在霍錦雲和蕭定坤的鼓搗下正式投入使用了,平溪生產大隊的社員瞧著河水從河裡順著軟管子往外趟,流淌到了溝渠裡,又順著溝渠來到了各處的田地裡,一個個都驚嘆不已。
太省力氣了,太省力氣了。
有了這變戲法一樣的柴油機水泵,以後這澆水灌溉都不是什麼難事了,不用受苦不用受累,就看著水往田地裡流,一時社員們都來瞧稀罕,甚至還有隔壁生產大隊的也過來看熱鬧,看平溪生產大隊這個變戲法一樣的柴油機水泵。
隔壁臺頭生產大隊的看著這大家伙,眼饞了,商量著說:“你們澆水澆好了後,能借給我們用用不?”
陳有福倒不是什麼小氣的人:“現在得規劃下這臺柴油機水泵一天能澆多少畝地,如果我們這裡能順利澆完了,借給你們當然沒問題。”
那話裡意思很明顯,柴油機水泵得緊著我們自己用,我們自己用完了,你們還需要,借給你們。
臺頭生產大隊的大隊長看了看這水流,再估算了下柴油機水泵一天能灌溉多少畝地,最後不吭聲了。
眼下正是莊稼最關鍵的時候,不能耽擱,耽擱了秋天可能就少收糧食,他們還是趕緊自己挑水來澆地吧。
陳有福心裡高興,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老伙計,我也沒辦法,我們公社這麼多地也得澆水啊,其實這個東西給你們了,你們也玩不轉。”
臺頭大隊長不痛快了:“那你們怎麼能玩得轉嗎?”
陳有福嘿嘿一笑,得意地指了指遠處正在柴油機前彎腰檢查的霍錦雲,還有不遠處正在拉著軟管子的蕭定坤:“我們這裡有一位能耐人,就那個知青,還有之前那個特能打架的小伙子,人家都會伺弄這柴油機水泵,別看人家年紀輕,真有能耐,一般人都幹不了的活他能幹。”
臺頭大隊長想起來,就是把自己生產大隊力氣最大也最強壯的陳大勇打趴下的那位。
看著那少年剛硬冷峻的側影,他突然牙疼。
算了算了,這柴油機水泵的福氣他們公社享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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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秀菊利索地在熱騰騰的大鍋裡貼了三張餅,用的是棒子面和地蒲子菜,外酥裡嫩熱騰騰的棒子面餅中地蒲子菜還是鮮綠的,青翠欲滴,看著就讓人胃口大增。
“這兩個棒子面菜餅子是給你爹的,這一個多的,你帶著,過去地頭偷偷地吃了吧。”
今天顧衛東過去田裡值夜,看守澆水,因為要熬夜,苗秀菊特意給顧衛東做了一頓好吃的,不過竟然還有福寶的一份,這就是破例了。
苗秀菊這個人,是從解放前苦日子過來的,她很小沒了娘,一個後娘天天打罵,還曾經被趕出去睡過麥秆堆,後來長大了,後娘把持著不讓她嫁,就想讓她在家裡幹活,她就這麼煎熬著,到了二十三才嫁給了窮光棍顧大勇,這才算是過上正經日子。
受苦長大的苗秀菊一心隻想著能把日子過下去,能吃飽穿暖,後來一口氣生下四個兒子,為了填飽這嗷嗷待哺的一張張嘴,她更是沒日沒夜地幹,幹完了,累得不行,看著四個調皮的兒子,難免心裡氣惱,發脾氣打孩子,罵他們不懂事,這都是常有的。
時候長了,她也不太懂得對四個兒子和顏悅色了,兒子嘛,皮實耐打,心情不好了打打,平時吃東西均著來,誰也別想多吃一口,誰也別想沾便宜,她在這個農村家庭裡是最嚴厲的判官,心裡有一杆秤,掂量著家裡每一份子在這個家庭中的貢獻,並酌情給予獎勵。
這麼多年過去,一直掙扎在生存的邊界線,為了填飽肚子而絞盡腦汁處處算計,苗秀菊心裡並沒有太多的溫情,哪怕是對自己的親兒子親孫子也一樣。
最開始是有些嫌棄福寶的,怕福寶拖累了自己家,畢竟自己家也是吃了這頓沒下頓,後來看著這孩子可人疼,多少有些喜歡,但事情該怎麼辦還是怎麼辦,做錯了事就得罵,做對了事就得獎勵,苗秀菊自認為自己還算公正處事。
可是現在,她這心慢慢地偏了。
不光是因為福寶是個福氣娃娃,能給家裡帶來一些好處,更是因為福寶確實是可人疼。
這小可憐,她沒爹沒娘的,小嬰兒的時候養在尼姑庵裡,之後被聶家養著天天虐待,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哪怕現在來到自家,看著日子過得不錯,其實心裡從來就不踏實。
她不像其它孩子那麼調皮搗蛋,也很少任性,那麼小的年紀就處處懂事。
苗秀菊看著這樣的福寶,總是會心軟心酸。
這麼小的孩子為什麼能懂事,還不是因為沒人疼著,沒人縱著,不懂事怕不招人喜歡,怕被趕出去。
四兒子和啞巴媳婦雖然也疼福寶,但是苗秀菊覺得不夠,還是不夠,她就想偷偷地寵福寶,對福寶好,讓這個孩子安心,讓她知道她也是有人疼著縱著的。
福寶捧著被籠布包著的熱燙棒子面餅子:“奶,我還不餓呢,這個多的你留著吃吧。”
苗秀菊馬上瞪眼了:“讓你吃你就吃,回頭讓人聽到,誰也別吃了!”
看上去特兇。
福寶縮縮小脖子,怕怕的,不過想想這事兒,她又抿唇笑了,抱住苗秀菊的胳膊,奶聲奶氣地說:“奶對我真好!”
——
福寶當然不能直接這麼抱著籠布出去,那籠布裡面熱騰騰的棒子面餅多惹眼啊,她背著小竹筐,裡面虛放了一把草,把包棒子面餅子的籠布藏在草裡面,然後光明正大地背著小竹筐出去,蹦蹦跳跳的,走到街道上,看到個老的就喊奶奶,看到年輕的就叫姐姐,聲音甜軟,眼神幹淨,笑起來俏生生地好看,惹得街道上的人都忍不住說:“福寶可真好看,你說當初我怎麼就沒抓到那個福字呢?”
也有人從旁邊打趣:“得,當初沒人要,現在看人家長得好又要搶?”
大家這一說,想想都笑了,去年誰也不敢要福寶,現在倒是眼饞人家顧家了。
福寶背著好吃的順著通往山地下河邊的路過去,此時正是一年最好的季節,風高雲淡,地裡的莊稼翠綠鮮亮,地頭或者河邊的老樹也都一片生機勃勃,眼目所觸之處,遠處的舊綠和近處的新綠掩映層疊,這個時候已經接近傍晚了,被綠樹環繞的村莊裡不少人家已經升起炊煙,輕嫋地消散在空中,一切充滿靜謐的美感,仿佛一副生動淡雅的水墨畫。
而路邊的溝渠裡流淌著柴油機水泵從河裡抽出來的水,源源不斷地通過溝渠輸入到各處的稻田裡,更是為這幅鄉村美景增添了幾分清涼生動的水汽。
福寶正走著,迎面過來一個莊稼漢,手裡正拿著鐵锨,見到溝渠裡哪裡漏水了就隨手補上一鐵锨泥堵住。
他見到福寶笑著說:“福寶,這是幹嘛,傍晚了還去山裡割草啊?”
福寶認識這個,是李大爺家的兒子叫李金來的,當下笑說:“李叔,我爹今晚還沒吃飯,我這是給他送點吃的,你吃了嗎?”
李金來忙說:“吃了,吃了,你趕緊給你爹送去吧,今晚上我和他一起值夜,一晚上的,趕緊吃飽了肚子。”
福寶告別了李金來,過去河邊,隔著老遠就聽到了柴油機水泵在轟隆轟隆響,伴隨著的還有柴油機水泵裡的水咕嘟咕嘟沸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