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衛東一聽,愣了。
他開始還想著是不是家裡哪個臭小子竟然敢欺負福寶,正打算說回頭好好給他們個教訓,沒想到,她竟然說是以為在聶家?
這是想事情走神了,猛地醒過來以為還在過去?
顧衛東心裡不是滋味了,想著剛才小姑娘眼神裡的驚惶,這得是以前在聶老三家經常挨打,才會嚇成這樣,以至於明明離開聶家也有些天了,竟然還記得這事?
一個大男人,他難得嘆了口氣,走上前,揉了揉福寶的腦袋:“別想這麼多,你來了咱顧家,就是顧家的孩子,就是我顧衛東的女兒了,你已經不在聶家,慢慢地忘了就行了。”
在他想著,福寶才五歲多,也就比顧勝天小一歲,等大一些,小孩子哪記得這麼多,顧家人不在福寶跟前提這事兒,她差不多就忘了。
可是福寶聽了這話,卻忍不住仰起臉來看他,小聲地問:“爹……那,那你會不會不要我啊?”
顧衛東驚訝了:“不要你?為什麼不要你?”
福寶縮了縮肩膀,耷拉下腦袋,揪著小衣角,不安地說:“大伯娘說我是倒霉鬼,說我是掃把星投胎,誰要是養我,誰家就倒霉,我尋思著,自從我進了顧家,大伯娘好像已經因為我和奶奶吵了兩次了,我心裡總覺得不得勁,爹——”
她仰起臉來:“會不會我就是掃把星,就是倒霉鬼,我去了誰家,誰家就不太平?”
顧衛東萬萬沒想到,福寶這麼小的人兒竟然說出這麼一番話。
他震驚地望著這個小小的小姑娘,五歲的小姑娘模樣軟糯精致,眼神黑亮湿潤,迷惘而無助地仰臉望著自己。
這個樣子的福寶讓他的心狠狠地揪了下。
一種身為人父的責任感竟然在他胸口湧起。
他默了一會,蹲下來,抬起手再次摸了摸福寶柔軟的頭發,啞聲說:“傻孩子,說什麼傻話呢,當初你娘抓阄抓到了那個福字,你就是顧家的孫女了,你娘把你領進顧家門,你就是爹和娘的女兒了,做爹娘的怎麼會不要女兒呢?你這輩子都是我們的女兒,明白了嗎?”
福寶心裡還是不太明白,她雖然早在小嬰兒時期就記事了,但是對於人和人之間的這種關系,以及人心這種復雜的事情,一直沒太琢磨明白,於是福寶的小嘴兒嗫喏了下,終於鼓起勇氣問道;“那,那怎麼聶老三家不要我了啊?以前我也叫他們爹娘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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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寶明白,自己叫的爹娘和別人叫的爹娘不一樣。
別人是爹娘生下來的,所以才叫爹娘,那都是天生的。
可自己是被收養了,所以才叫爹娘,這種爹娘有一天可能不要自己了。
顧衛東看著眼前的小姑娘,這個叫自己爹的小姑娘,眼圈都紅了。
農村裡幹活的糙漢子沒那麼多細膩的想法,但是小姑娘的驚惶和迷惘卻刻進了他心裡。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抬起粗糙的大手來,將她抱住,用手盡可能輕地拍拍她的後背。
“傻孩子,爹告訴你,你這輩子就是爹娘的女兒,一輩子都不會變的,別人怎麼說你,那是別人的事,但你是我們的女兒,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是我們的女兒。”
福寶怔怔地看著顧衛東,看著這個自己叫爹的人,愣了一會兒後,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她撲到顧衛東肩頭:“爹!”
——
顧衛東為了福寶這事,心裡其實不太好受。他看出來了,福寶雖然成為了自己的女兒,但是她心裡還是沒安穩。
隻上過小學的顧衛東不明白該怎麼去說這種感覺,反正就是福寶的心沒落定,沒法把顧家當成自己家,還害怕哪天被趕出去。
為了這事,他襯著福寶不在屋裡的時候,偷偷地和劉桂枝提了這事,最後說:“看來你得多顧著這孩子,她心裡不安穩。”
劉桂枝聽了,想了會兒,用力地點頭。
女人的心思到底是比男人心思,恰好最近農闲,劉桂枝也能騰出點功夫,她先借來剪刀給福寶修建了下頭發,然後又把從娘家帶來的衣裳慢慢地拾掇出來,給福寶打扮打扮。
福寶本來模樣就長得好,又被劉桂枝拿衣服一穿戴,幹幹淨淨的小姑娘,梳著兩個羊角辮,眼睛明亮得秋夜裡的星星,皮膚白得宛若田地裡的棉絮,嘴唇紅潤就是那枝頭掛著的紅櫻果,這樣的小姑娘,在這農村裡自然是很少見的,以至於走出家門,人人都不免多看幾眼。
雖然這其中也有些說三道四的,比如猜著福寶長這麼好看,怕不是城裡的人生下的私生女,或者尼姑和什麼大戶人家偷=奸生下的,總之覺得這福寶肯定不是正經農戶人家的孩子。
當然也有的是真心實意地覺得福寶好看,說是幹活累了看到這麼一個白淨好看的小姑娘,滿心都高興,說福寶長得像觀音菩薩後面的小童子,一看就有福氣。
也是大家說福寶說得太多了,以至於現在生產大隊裡的人提起來顧家的孫女,必然就是提起福寶,你家福寶如何如何。
苗秀菊心裡本來就因為兔子肉和高粱米的事,覺得福寶運氣不錯,再加上福寶長得像年畫裡神仙旁邊的小女童,對福寶早沒了最開始的不待見,現在聽到人人都誇自己新收的這個孫女,慢慢地就更加喜歡福寶了。別人一誇福寶,她就說福寶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懂事,得意得很。
這情景看在劉招娣眼裡,就不太樂意了。
她是不太把丫頭片子看在眼裡的,三個丫頭片子更是沒一個頂用的,但到底是自己女兒,當奶奶的不心疼自己女兒,反而心疼那抱養來的孩子,她就不太舒服了。
而她更不滿意的人,自然是劉桂枝。
要知道苗秀菊雖然說待見福寶了,但也是嘴上的事,她當奶奶的也不會拿出衣服拿出好吃的去偏向福寶。
可是劉桂枝不一樣,劉桂枝好東西就偏疼福寶一下,便是有什麼事,也總是對著兒子比劃,咿呀呀的,那意思是說,福寶還小,又是個小妹妹,你們得讓著她點。
或者比劃,福寶是你們妹妹,你們得保護好妹妹。
一來二去,劉招娣看著這事就別扭了。
難道寶妮秀妮冬妮就不是他們的妹妹了?難道親生的堂妹妹還比不上一個被硬塞過來的倒霉丫頭?
劉招娣暗地裡撇嘴:“這還是親嬸嬸呢,分不清親疏,啞巴就是啞巴,不懂禮,不知道誰才和她是一家人!”
隻是她性子弱,可不敢像沈紅英一樣直接質問到人家跟前,如果這次再去找沈紅英挑氣,那肯定也不行的。
沈紅英為了上次半碗兔子肉的事,氣得不行,後來把她罵了一通,她都沒敢吭聲。
劉招娣就隻好憋著,偶爾和自己男人顧衛軍抱怨幾句:“哎,白生了三個閨女,都是不值錢的貨,沒人疼……”
劉招娣:“我這輩子命真苦,怎麼就生了三個沒人疼的閨女?”
顧衛軍一個男人家,心裡操心的是掙工分,操心的是怎麼編草席和杏條筐掙更多錢養這一家子,哪裡能弄清楚自己這媳婦心裡那彎彎繞繞。
他聽多了,就來了一句:“誰讓你沒生兒子呢,說這些有什麼用?再說你沒生兒子我說過你什麼嗎?”
顧衛軍作為一個男人,其實已經很不錯了,至少沒因為劉招娣隻生女兒和她鬧氣。
他覺得沒兒子就沒兒子,反正他兄弟好幾個,總不會成為絕戶頭。
劉招娣本來滿心的怨氣,憋都憋不住,一聽顧衛軍說這個,頓時心都涼了,那一股子心氣散了。
是了,自己隻生了女兒,隻生了女兒……
誰讓自己隻生了女兒,還是不值錢不招人待見的女兒!
劉招娣心裡窩囊得厲害,手都在顫。
可都是丫頭片子,憑什麼,憑什麼福寶命就那麼好?一個丫頭片子,那麼好的命她配嗎?
第12章 生銀
眼看這天越來越冷了,接連幾天都是陰雨天,苗秀菊年紀大了,膝蓋疼得哎喲哎呦的,一個勁地說這冷天來了。幸好農村裡都是土炕,炕洞裡燒一把柴火,下面悶著火,上面再鋪上褥子被子,把腿往被子裡一鑽,要多暖和有多暖和。
家裡孩子們都換上了棉袄,福寶也換上了,是一件棗紅碎花的棉袄,不算厚,正好這個季節穿。棉袄外面再套上一件絳紅小褂子,梳上小辮,看著精神好看。
這件薄棉袄也是劉桂枝從娘家嫂子那裡拿來的,因為有些大,就把袖口和下擺那裡改了改,給福寶穿,想著等過兩年福寶長身體了,下擺那裡還可以放開繼續穿。
穿上後,福寶身上暖和多了,高興得在屋子裡轉圈圈。
恰好這一天外面下了幾天的雨終於停了,福寶跟著顧勝天和秀妮一起去山裡撿點野菜蘑菇的。這個時候天冷了,野菜也不好尋,隻能是碰運氣了。
幾個小孩子年齡都差不多,一人提著一個籃子往山裡去,誰知剛要上山,就碰到生產大隊的幾個小孩子,也要跟著去撿。
為首的一個叫聶大山,是聶老三哥哥家的孩子,他今年八歲了,長得健壯,是幾個孩子中的頭頭。
他帶著兩個弟弟大壯大牛,外有生金生銀一共五個孩子。
福寶看到聶大山他們的時候,原本臉上的笑頓時沒了,她攥緊了手裡的籃子,挨著顧勝天近了一些。
顧勝天皺著小眉頭,看看聶家那幾個人,再看看福寶,便騰出手來牽著福寶的手:“別怕,你現在是我妹妹!”
聶大山一聽這話,不高興了,拉著臉看福寶。
福寶被他那樣子看,有點不好意思,咬咬唇,隻好小聲叫了下:“大山哥哥。”
小姑娘的聲音軟軟的,像甜糕。
聶大山紅了眼圈,卻昂著腦袋別過臉去,冷冷地說:“你去了顧家,當別人妹妹了,幹嘛還叫我哥哥!”
福寶一聽這話,眼圈也紅了,不過低著頭,沒再說話。
以前她在聶家那會,聶大山是她的堂哥,會去聶老三家找她玩,會偷偷地給她口袋裡塞花生吃。
旁邊生銀見了,眯起眼兒,嬌哼了聲:“大山哥哥,你答應帶我們去山裡找地蕨皮的,咱們快點去吧!”
聶大山卻不吭聲,也不動彈,他還是看著福寶。
福寶被他看得連頭不能抬。
顧勝天見了,不高興了,牢牢地攥著福寶的手:“你自己也有妹妹,幹嘛非盯著我妹妹不放!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別擋道!”
說著,領了福寶和秀妮就要往山裡走。
聶大山沒動。
聶大壯和聶大牛卻跑過去攔住了顧勝天:“顧勝天你這麼橫,你是看不起誰?”
顧勝天小臉氣得通紅:“讓開,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聶大壯聶大牛和顧勝天年紀差不多,現在是存心欺負顧勝天:“就不讓,怎麼了?你有本事飛過去啊!”
顧勝天雖然年紀小,但是卻沒受過這種氣,平時他一大把的哥哥,平溪生產大隊他懼怕過哪個?於是上去一把,就推開了聶大壯,聶大壯被推了趔趄,差點摔倒,幾個小孩子都急眼了,扭打起來。
福寶和秀妮一看,急了。聶大壯和聶大牛是兩個人,兩個人打一個人,吃虧的肯定是顧勝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