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大人一震,一股涼意,瞬間從頭竄到了腳,捏著喉嚨口問,“顧老將軍人怎麼樣了”
裴安的眼皮也跟著一跳,手中玉佩沒遞出去,收了回來。
侍衛暫且隻收到中箭的消息,稟報道,“隻說中了箭。”
姜大人無力地往後退了兩步,哀痛一聲,“我南國當真要完了嗎。”顧老將軍那麼高的年歲,中了箭,豈能輕松。
裴安遲遲沒說話。
世道一亂起來,完全不照著你想要的路子來,一樁接著一樁,將人逼得難以取舍,若是以前,他沒有什麼好猶豫的,從江陵回到臨安,一刻也不會停留,如今呢,牽絆太多,隻因心頭有了那麼一個人,做起事情來,便也要考慮到她,不隻是她,還有她在乎的人。
父母都走了,留下了一個不親不熱的老夫人,顧老將軍若是死在了戰場上,她算是徹底一無所有了。
她用盡了自己所有的籌碼,頂著裴家少夫人的名頭,去往襄州時,必然也是賭上了自己的性命,為的是想替他裴家正名。
記得她曾替他抱不平,“若是阿舅阿婆還活著,郎君定是臨安城內鮮衣怒馬的尊貴公子哥兒,若那時候遇上,也不知道郎君會不會看得上我。”
她說,這世間萬物,唯有太陽它從不分善惡,普照眾生,人人都能觸碰它的資格,是黑暗還是陽光,全憑自個兒怎麼想。
誰不想活在陽光底下。
曾少年時,他確實也有一腔愛國之夢,夢想著天下安定,山河永固,隻是這樣的念頭,早就被仇恨淹沒,沒了蹤影。
這些夢委實也算不得什麼,但他這般回去,顧震一死,他如何向她交代,她縱然不計較,他也良心不安。
老祖宗此時在皇帝手裡,為的是牽制住他,他沒動靜之前,皇帝也不會將她怎麼樣。
定下主意,他站起身來,吩咐知州姜大人,“開城門,去襄州。”
突如其來的噩耗,砸得姜大人昏頭轉向,還未從一團亂麻中梳理出來,便見裴安站了起來,先前臉上的疲倦一掃而光,爬著血絲的眼睛,露出幾道鋒芒,厲得讓人不敢逼視。
Advertisement
姜大人反應遲鈍,下意識跟著他走了幾步,才回過神他那話是什麼意思,臉上猛然生出了希望,激動地道,“卑職就知道裴國公此等大義之人,膝下絕無懦夫,卑職替天下蒼生感謝裴大人”
裴安懶得聽他的這些恭維之詞,吩咐道,“派人沿路去追,找到少夫人,告訴她,我在江陵等她,”
上回吃了那麼大一個虧,她斷然也不會走水路,此時她怕已快到盧州地界,追是追不上,但等她到了建康,有鍾清在,必定會知道自己沒回臨安。
屆時,再派人將她接回來。
裴安難得算錯一回,芸娘還是走了水路。
從江陵趕到建康,芸娘隻花了半月,戰火燒不到的地方,建康還是一片熱鬧,同離開時一樣,街頭兩岸燈籠高掛,街上小販吆喝著買賣,茶樓裡人海如潮,四處都是滿座,文人墨
士喝茶鬥詩,繁榮景象,與她看到的襄州,完全是兩片天。
北人的軍隊已然跨進了南國疆土,也不知道這樣的安寧,能維持到何時。
此一去,芸娘便得將自己的身份過度到明面上,以裴家少夫人的身份入臨安,鍾清和張治不能再往前。
到建康前,芸娘便吩咐了鍾清去找人頭,模樣與張大爺越相似越好。
到了建康,便同張治道,“張大爺不能與我再同路,還請張大爺給我一件你和皇後的信物。”
從江陵過來,一路馬不停蹄,到了船上,芸娘一項一項地事情交代給了二人,見她眉頭都沒皺一下,規劃得周全詳細,鍾清和張治心中都生出了佩服,張治仿佛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從手指上取下了一枚玉扳指,遞給了芸娘,“可惜草民幫不上什麼忙,這一趟回去,夫人千萬得當心。”
芸娘點頭,“待我回到臨安,時機成熟,會與鍾清送信,替你找個可靠的身份,送入城內。”說到此處,她突然有了幾分同病相憐,頓了頓,輕聲道,“願你和夫人早日團聚。”
這建康的燈火太亮,不由讓她想起了他給她買的第一個燈盞,馬騎燈,也叫走馬燈。想起那日晚上兩人走進巷子裡,彼此緊張,慢慢靠近的朦朧愛意,還有他告訴自己的那句,不該她來保護他,他是她的夫君,以後當由他護著她才對。
他做到了,他在保護她。
成親不過短短三月,似乎已有了一輩子都回味不完的回憶。曾經在一起畫面如同蜜糖蔓延在心口,溢出唇角,眼下的苦楚似乎也沒那麼艱難了,待熬過這一回苦難,兩人定會迎來明朗的未來,一輩子都不離不棄。
翌日一早,天色剛亮,芸娘便收拾妥當,提著張治的人頭,上了馬背。
鍾清將其送出山頭,“臨安有我明春堂的暗樁,夫人日後有任何指使,可直接拿令牌,去南街柳巷的布樁,隻需亮出令牌即可。”
他不說,芸娘倒是忘記了裴安給過她一個牌子,就系在她的腰上。
鍾清提醒道,“夫人的這塊令牌,可調動明春堂所有人,還請妥善保管。”
芸娘愣了愣,本以為隻是明春堂的入門令牌,倒不知自己將他裴安的家當一直都系在了腰上,似是冥冥之中早已主定了一般,知道她要回臨安這一趟。
不能再耽擱,鍾清退後一步抱拳,“屬下在建康隨時恭候夫人的消息,夫人萬事當心。”
“好。”芸娘點頭,拉住韁繩,帶著童義和青玉快速朝臨安趕去。
皇宮。
皇帝近日來,眼皮子一直跳得慌,自打蕭侯府世子被捉拿回來,他心頭一刻都沒安寧過。
張治早死了江陵散播出來的消息是假的。
這得要多大的膽子,和多大的本事,才能遮了他暗插的眼線,是江陵知府的奸計,還是他裴安的計謀,他一時半會兒還摸不準。
縱然他蕭世子狗急跳牆,一番攀咬,可他說的卻是裴安早就已經知道了當年之事。
若當真知道,他能忍辱負重這麼多年還能替他幹了這麼多缺德事,讓裴家那等英武幹淨的門楣,沾上無辜的鮮血,背上汙名
當年,正因為他不想讓裴家幹幹淨淨,恰好又看到了他的文章忠君忠國,君主為天,不可違逆
字字句句都寫到了自己的心裡,他便點了他為狀元,旁人無法玷汙他裴家,裴家自己人可以,是以,當他說要進正風院當督察史,他求之不得,這些年,他就是自己手裡的一把刀,他往哪兒指,他便砍向哪兒,善惡不辨,無論忠奸,終於敗光了名聲,成了人人喊打得過街老鼠。
外面的那些個傳言,他都聽到了,奸臣這頂帽子,落在他裴家的頭上,倒是讓人覺得新鮮。
他此番用意,便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為君主效力,就別想自己一身幹淨。
蕭家畢竟是階下囚,保不準想讓自己和裴安反目,讓他們都落不到好,但皇帝又不得不懷疑,萬一裴安當真生了反心,不可不防,當日便讓人將裴老夫人接到了宮中,美其名日是來休養,實則為軟禁。
今日不用早朝,皇帝起來得晚,王恩伺候他洗漱完,正替他穿衣,便聽他問,“裴安可有回信”
“奴才暫時還未收到信兒。”王恩見他憂心,寬慰道,“陛下放心,裴大人離了陛下還能活不成奴才上回走了一路,朝堂的那幫子人可沒一個安分,要不是陛下派了奴才前去,震呵了一番,能不能平安到江陵都難說,況且還有裴家老夫人在,他能生出什麼事莫不成當真想讓裴家剩下一根獨苗子”
這話雖有些難聽,但道理在。
皇帝心口的憂慮松了一些,“那朕就等他回來,看看他如何交差。”
王恩笑著應了一聲“是”,剛扣上了玉盤上的卡扣,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襄州和江陵派回臨安的快馬,終於趕到了。
襄州使者跪在殿外,急聲稟報道,“啟稟陛下,北人兩萬大軍,於半月前,攻入襄州,襄州知州周大人請求陛下支援”
江陵使者接著稟報,“江陵已派出所有兵力支援襄州,知州姜大人請求陛下支援”
兩道聲音,如同驚雷轟炸下來,跳了幾日的眼皮子,噩兆總算是落到了頭上,皇帝半晌都沒反應過來。
想不通好好的,北人怎麼會攻進來,皇帝慌慌張張地讓使者進來問了個詳細。
使者如實稟報道,“一月前,明陽公主在北國不堪其辱,殺了三皇子,北人大怒,攻入襄州。”
皇帝隻覺氣血攻心,腦子一陣暈厥,倒退了兩步被王恩扶住,全然沒去聽前半句,隻聽到一句殺了北人的三皇子,氣得臉色青一陣的紅一陣,連罵了三聲“逆子”,痛聲道,“她是想要反了嗎”
王恩忙扶住他,“陛下息怒,龍體要緊”
皇上氣得不輕,半晌才伸出一根手指頭,顫巍巍地道,“傳,所有的人都進宮。”
一到上午,消息已傳遍了臨安,整個朝堂人心惶惶,多數的聲音幾乎都是求和,隻有少數官員怒聲斥責,“人都打到門前了,還要求和到何時”
雙方爭論不下,一個時辰過去,遲遲給不了定奪。
若是不戰而降,大不了給北國一個襄州,自己再派人去議和,送上些珠寶了事,可如今雙方已見了兵刃,要想讓北人平息怒火,沒那麼容易。
且那逆子,殺的還是三皇子。
皇帝一想起來,便咬牙切齒,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讓她去北國,病死在南國,也比她跑去北國惹事強。
可如今已然出了事,後悔也沒有用。
南國多少兵馬,北國多少兵馬,戰爭一起,無休無止,這江山怕是要徹底斷送在他手上了,不議和還能如何。
意料之中,皇帝終究還是選擇了議和。
議和的人還未走出臨安,那頭戰火之地的消息,便鋪天蓋地地傳了回來。
明陽公主人已回到了襄州,鼓動百姓起義。
瑞安王府郡王趙炎,已奉聖上旨意堅守城池。襄州、臨安兩地無兵無將,抵抗之人,皆為百姓。
“誰的旨意”皇帝不相信。
王恩照著聽來的消息,埋著頭小心翼翼地稟報道,“瑞安王府小郡王,傳了陛下的旨。”
他今兒才聽說北人攻了進來,哪門子的旨意。
假傳聖旨,好得很這是完全不將他放在眼裡了,皇帝嘴角不斷
抽搐,一袖子掃了桌上的物件兒,“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逆子,個個都有本事”
開戰的聖旨都傳出去了,又拿什麼去議和。
皇帝一屁股跌坐龍椅上,半晌後,到底還要得他決斷,慢慢地冷靜下來,目中漸漸地露出一股陰霾,狠絕地道,“傳旨,捉拿反賊趙月靈,趙炎,瑞安王府所有人押入大牢,即刻起,派人去北人議和,割城池襄州,江陵予北國”
此詔一出,朝中一片哗然。
不少臣子堵在門外,冒死求見,陛下一個都不見,閉上門後終於想了起來,“裴安呢,他不是人也在江陵”
裴安的行蹤,使者倒是一問三不知。
裴安在江陵,不可能沒有動靜,皇帝心頭正納悶,到了第二日早上,宮門一打開,太監便上前稟報,“裴家少夫人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