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明顯的大抵便是,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談論著戰爭。
芸娘心頭突然有些浮躁。
王荊先去了前面,下了長廊,召集將士列隊,宅子內偌大一個校場,片刻功夫,全是站著身穿著鎧甲,手握紅纓槍的雄兵。
王家二爺留下來的兩千戶精兵到齊了。
楊悠帶著芸娘去了校場的臺階上,繼續同她道,“不久前,探子報回來了消息,北人在邊境屯了兩萬兵馬,不出意外,很快便會攻入我南國,小姐既然來了江陵,暫且便不要再回臨安,明日顧老將軍也該到了,你和姑爺留在這兒,無論之後如何,一家人起碼在一起。”
芸娘心下一震,北人南下這麼快。
裴安知不知道
她內心一團亂哄哄的,一時摸不著底,校場上的士兵已經列好了隊,王荊轉過身突然掀起了袍子,對著芸娘跪了下來,抱拳朗聲道,“副將王荊,謹記將軍使命,保家衛國,殺盡天狼,誓死效忠將軍。”
王荊說完,底下的兩個千戶,接著跪下。
“千戶王文”
“千戶王鷹”
“誓死效忠將軍。”
“謹記將軍使命,保家衛國,殺盡天狼,誓死效忠將軍。”兩千名精兵在芸娘的跟前跪著了一片,異口同聲上表忠心,一道一道的呼喊聲,氣勢磅礴,衝破宅院,響徹耳畔,振奮著人心。
底下跪著的每一個人,都是曾經跟著王將軍馳騁疆場,流過血,流過汗,真刀實槍地殺過天狼,真正的南國將士。
以生命保衛家國的情懷,無不令人欽佩,芸娘內心似是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隨著跟前的聲音,胸口也跟著激昂了起來。
王荊等著一日,等了太久,眼中被激動衝出了紅意,對著天地大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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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
朱門沉沉按歌舞,厩馬肥死弓斷弦。
戍樓刁鬥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發。
笛裡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徵人骨。
中原幹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
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
誰不愛自己的家國,誰願意自己的國土被賊寇所佔,看著自己的親人家破人亡,為奴為俘。
六年前那一戰爭,他們沒能死在戰場上,東躲西藏到如今,已是積攢了滿腔熱血,恨不得立馬奔去沙場,砍下天狼的腦袋,祭奠那些犧牲的弟兄同胞們。
芸娘今日是頭一回見到這兩千雄兵,比想象中的還要雄壯浩大。
但離自己卻很遠。
父親死了已經五六年,芸娘之前就想問,“要是王家的人不來呢,他們當如何。”
“那便死在戰場上。”王荊回答道,“兩千戶本該死在戰場上,苟且活了下來,即便是有家人,也不敢歸家連累,如今存活的每一個將士,都是死戶,這輩子唯一的心願便是死在戰場上。”
裴安在知府門口攪亂了一鍋粥,兩邊百姓廝打得昏天暗地,自己倒是回到了府中躲起了清淨。
也不能清淨,趙炎、邢風如同狗皮膏藥一般粘上了他。
趙炎一張嘴巴從進門開始就沒停過,“裴兄,這世道當真亂了,也就是在臨安的地盤,我這瑞安王府小郡王的身份好使,出了臨安,個個都不買我賬,不僅不好好招待我,還非得說我是假冒的,就算我像是個假冒的,可邢大人呢以邢大人的才貌,還能有假到了江陵更過分,竟然還被人打了劫,這簡直是不將人放在眼裡。”
裴安聽了這半天,終於有了反應,抬眸掃了一眼邢風。
才是有幾分,貌
一身狼藉,實在看不出來。
同邢風走了這一路,趙炎也弄明白了他心裡的那位姑娘是誰。
不是旁人,就是自己的嫂子,芸娘。
且兩人還曾有過婚約。
知道的當天,趙炎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再回想那日在馬車上說的那些話,裴兄沒掐他脖子,已是給了他面子。
趙炎立馬補救道,“這群酒囊飯袋,隻知道趨炎附勢,我要是有裴兄的本事,誰敢說我假冒”
裴安收回視線,依舊不搭理。
“我堂堂王府的郡王,竟然淪落到街頭賣藝討飯吃,還被北人砸了場子,你說氣不氣”趙炎索性將屁股下的圓凳移到了裴安的旁邊,吐槽道,“也不知道陛下是怎麼想的,這北人都囂張成這樣了,還能縱容別說三百個了,昨兒就是一個千,我也敢將他們燒死,裴兄今兒這招太解氣了,就是要讓百姓鬧,待挑起了戰事,逼鴨子上架,到時我就要看看陛下派不派兵,裴兄,我想好了,我和邢大人不回去了,就留在江陵,殺北人”
裴安轉頭看向他,絲毫不留情面,“收拾東西,明兒滾回臨安。”
天邊有了暮色,芸娘才騎著閃電回來,知府門前的動亂已被鎮壓,又恢復了安靜。
剛上後院的長廊,便見裴安提著燈籠,立在廊下,見她來了,手裡的燈火微微一抬,“這麼晚。”,,
第83章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今日出去, 原本隻是為了見閃電,殊不知被它拖到了藏在城外的宅子裡,見到了兩千兵馬, 一耽擱便到了這個時辰。
夏末初秋,夜裡的風有些涼,掃在她背心,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朝著跟前的人依偎過去, 往他懷裡鑽, “郎君收拾妥當了”
裴安點頭應了一聲嗯,單手提住燈籠,騰出一手去摟她,手掌捂住她胳膊往懷裡攏了攏,“外面涼,先進屋。”
他抱住自己, 便也不冷了, 隻是心神有些不寧, 一時不知道該從何同他說起。
兩人住在後院,姜夫人特意讓人布置了一番, 長廊一排燈盞, 到了晚上全都點上了, 蜿蜒幾圈,像是天河裡的星燈,很是好看,讓人不覺放慢了腳步,不忍去破壞這份寧靜,最終芸娘什麼都沒說, 靠在他懷裡,安安靜靜地回了屋裡。
趙炎和邢風在屋裡坐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裴安才讓知府安置了住處,屋內冷清,空空當當,擺在床頭的幾口大箱子,也不見了蹤影,應是裝上了車。
明兒得趕路,要早些歇息。
芸娘先去洗漱沐浴,裴安已收拾好了,坐在燈下,看起了知府遞上來的折子。
青玉跟著去了淨室伺候。
白日她被主子撂在了王家老宅,也不知道主子要去哪兒,她一時著急要跟上,姜夫人讓她放心,說有王荊在她沒事,她便跟著姜夫人回了知州府,一回去正好見到了知府門口的那場動亂,亂世也不過如此,這天下是真的要完了,進屋後,她又見到了邢風和趙炎。
這可是江陵,青玉完全沒想到還會見到這兩人,尤其是邢風。
青玉借著往她身上淋水的功夫,湊近道,“主子,邢公子來了。”說完更是小聲,“他莫不是還沒死心,擔心主子跟了過來”
本以為主子肯定會驚愕,卻遲遲沒有反應,偏過頭一瞧,見她目光盯著一處,似是沒了神兒,忙喚了一聲,“主子”
芸娘眼珠子轉了回來,仍然提不起什麼興趣,來了便來了,定是有他自己的考慮,她轉頭問青玉,“東西收拾好了”
青玉手上的動作一頓,“主子真要回臨安”都到江陵了,再往前走便是果州。
這一趟要是跟著姑爺回去,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出來,青玉低聲道,“主子今日是沒看到,知府門口亂成了一團,南人和北人廝打,傷亡無數,府門都險些被推到,奴婢擔心過不了多久,必然會有一場戰爭,到時候無論是江陵,還是臨安都不會安全,果州偏僻,戰爭一時半會兒燒不過去,主子倒不如先去躲一陣子,等姑爺回去料理好了一切再來接主子”
她是有地兒躲,可他呢。
北人戰爭一起,皇帝必然會著急,於他而言,是最好的機會,之後呢,殺了趙濤,南國大亂如同一盤散沙,屆時戰火四起,難免不會燒到他頭上。
她知道,他深謀遠慮,定有自己的應對之策。
可揚姑姑說得沒錯,他已背上了一個奸臣的罪名,莫不成還要背上禍國的罪孽。
同青玉一樣,揚姑姑也讓自己回來勸勸他,先去果州。
仇恨種在了他心裡多年,要他放棄這次機會,她於心不忍,開不了口,但到底是沒有兩全的法子,沐浴後兩人躺在床上,她側著身,看著他的側顏,俊朗的輪廓越來越熟悉,已然刻在了心尖上,有了一種刀子割在他身上比割在自己身上還要疼的感覺,她不忍看到命運待他不公,哪怕半點委屈,她都舍不得,她將手搭在了他胸膛上,輕聲道,“郎君,今日我跟著王荊見到了那兩千士兵。”
裴安早知道了,也知道她想說什麼,本也沒打算帶她回去,如今她清楚了那兩千兵馬的意義,要是想留下來去果州,他更放心。
他裝作不知情,握住了她的五指,應道,“嗯,如何了。”
她往他身側又挨了挨,翻身趴下身子,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他道,“郎君,北人要來了。”
說完見他神色間並無驚愕,便也知道,他定是清楚的,隻是他無心天下,一顆心隻在臨安,勢在必得。
今日見完兩千兵馬後,楊悠帶著她去碼頭逛了一圈。
她親眼看到了一位曾經的南國士兵,是如何被北人鞭打,昔日能在戰場上能拿起刀槍,光明正大地與對方拼一把,如今卻要忍氣吞聲,抱著頭任由對方抽打。
她見男人跪在地上痛苦地嗚咽,那樣的滋味兒,當不是皮肉的疼痛,恐怕更疼的是心。
上陣殺敵的士兵,都有自己的血性,誰願意這般苟且的活著。
臨走之前,她問了王荊,“若我想回臨安呢。”
王荊倒是沒有任何猶豫,斬釘截鐵的道,“屬下這條命,兩千將士的命都是小姐的,任憑小姐差遣。”
可終究是志向不同,使命不一樣。
她不能將他們帶走,先前她對裴安放下的那些豪言,便也做不了數了,兩千人馬她沒有了,一個人跟著他回去,似乎也沒了意義。
她呆在他身邊,什麼忙也幫不上,隻會給他添亂,倒不如他一人,沒了左顧右盼,手腳還能活動開來。
她不打算跟著他回臨安了,兩人昨日的那些計劃也都全然沒了用,精神勁兒頓時散了大半。
兩人一陣沉默,彼此都清楚了對方的心思,她不好開口,他便主動道,“你外祖父明日能到江陵,你們多年未見,還是見上一面較好,你放心,我盡量加緊行程,很快就回來接你。”
他先戳破,重新替兩人規劃著未來,“北人已不隻一次屯兵邊關,目的為威脅南國,此次的兩萬兵馬多半也是個幌子,就算真攻進來,有你外祖父的兵馬暫且先抵擋著,我回去後,想法子讓皇帝吐出五萬雄兵,派來支援,他要是不吞出來,我殺了,奪過兵權便是,待天下安定後,你想去哪兒,我都陪你。”
他說的這些,都是最理想的結局。
想要天下安定,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