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延怎看不出小姑娘這是在生氣,連吃食都不給他了。
他將殿內的宮人都屏退,緩緩起身,走到陶緹面前,輕喚,“阿緹?”
陶緹小臉一扭,“哼!”
裴延見她氣鼓鼓的小包子臉,又是無奈又是好笑,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彎著腰,垂著眼道,“真不理我了?”
陶緹抿唇,依舊不看他。
小姑娘脾氣倒挺大。
裴延彎了彎唇,蹲到她面前,握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臉龐上,低聲哄道,“我知道阿緹最是通情達理了,給我個解釋的機會?”
他嗓音低醇悅耳,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帶著真誠又溫柔的神情,仿佛有一泓月光融入他的眼眸,波光粼粼。
這樣絕美精致的一張臉,這樣溫柔的嗓音,便是有再大的脾氣,頓時就消了一大半。
陶緹算是理解那句“隻要反派長得好,三觀跟著五官跑”,她算是栽在他手上了!
她心裡恨自己不爭氣,嘴上別扭的咕哝道,“那你解釋。若解釋不好,以後再不給你做好吃的了!”
裴延笑意深了,牽著她起身,“走,去榻上坐。”
陶緹便與他一起坐上長榻。
裴延想摟她的肩,被她拍開,瞪著眼睛,“你都沒解釋清楚,別動手動腳。”
裴延應了聲好,斂了笑意,認真解釋著,“我的確沒病,什麼病弱、什麼欽天監斷言的命不久矣,都是假的。”
陶緹蹙著眉頭,一開始知道被隱瞞,她還有些憤懑,可靜下心來想想,他不單單瞞了她一個人,還瞞了整個天下的人,心裡的氣就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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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他從五歲開始,就已經“病弱”了,陶緹揚起小臉,烏黑的眼眸定定的看向他,疑惑道,“你瞞了這麼多人,連陛下都瞞了,還瞞了這麼久……你為什麼要這樣?”
裴延扯了扯嘴角,漫不經心的轉了轉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垂下的眼睫恰到好處的遮住他眼底的冷漠,“為了活命。”
他這回答,讓陶緹一時噎住。
她看著他清雋的側顏,有淺金色的陽光從窗口投下,將他纖長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
明明他神色平淡,她的心卻莫名揪了起來,有些難受。
抿了抿唇,她小聲試探問,“有人要害你?”
這話一出口,她腦中就冒出周皇後和裴長洲的臉。
裴延平靜的“嗯”了一聲,“五歲那年我的落水,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推我下去。”
陶緹神色一凜,緊張的盯著他,“是誰那麼大的膽子,竟敢謀害太子?你看到那人的臉麼?”
裴延頷首道,“是我身旁伺候的一個宮女。”
“宮女?她為什麼要害你?”
“她留了一封訣別信,信上說我母後苛責她,她因此懷恨在心,蓄意報復。我醒來後,她已經跳井而亡……父皇震怒,將她千刀萬剐,丟去了亂葬崗喂狗。後來尤覺不夠,誅了那宮女的九族。”
陶緹沉默,這是昭康帝能幹出來的事。
“既然宮女已經死了,你何必繼續裝病?”陶緹覺得裴延如果是健康的,裴長洲和周皇後就不會那麼得意洋洋,一副皇位盡在手中的囂張模樣。
“小傻子。”
裴延彎著手指,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宮女隻是個替死鬼,真正容不下我的人,另有其人。”
“周皇後?”
裴延眸光微閃,沒確切的說,隻道,“不單是她,後宮其他有子嗣的女人,都有理由嫉恨我。”
陶緹這時也有幾分明白,在後宮這種爾虞我詐的地方,他一個五歲的孩子隻能用這種辦法自保,讓旁人降低對他的殺意。
作為從小沐浴著父母及家族關愛成長的陶緹,她一想到裴延小時候活的戰戰兢兢,謹小慎微,心底湧上一陣酸澀。
她握住裴延的手,小聲道,“殿下小時候吃過很多苦吧。”
裴延淡淡道,“那些都過去了。”
陶緹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便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給你靠。”
看著她嬌小削瘦的肩,裴延啞然一笑,攬過她的肩膀,徑直將她摟在了懷中。
他身形高大,像是個大被子般,將陶緹蓋得嚴嚴實實,整個人都被他清冽好聞的氣息給籠罩住。
裴延下颌抵著她的額頭,修長的手指勾起一縷她的發,似自言自語道,“從前我覺得熬不住了,就會去讀《孟子》: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1]
讀一遍不夠,就讀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漸漸地,也撐了下來。”
陶緹放松的靠在他懷中,有些不好意思道,“你難受時讀書,我難受時就吃東西,如果一頓不夠,就吃兩頓、三頓……”
裴延彎起眼眸,溫熱的手掌掐住她纖細的腰,“天天吃那麼些,倒也沒見你胖。”
陶緹被他弄得有些痒痒,邊躲邊笑,“我是吃不胖體質。”
裴延也沒繼續逗她,她調整一下角度,又窩在他懷中,好奇道,“殿下,那你裝病裝這麼久,太醫院就沒有一個人看出你裝病?而且你每天都吃藥,是藥三分毒,你不怕傷了身子嗎……”
“舅父替我尋了一種藥,每日服用,可讓脈象虛弱。而且我是太子,我說不舒服,太醫就算查不出病因何在,報告給父皇,也隻能說是我落水後傷了根本,體虛氣弱。”
昭康帝是個什麼脾氣,太醫院那群人一個個清楚得很。若他們敢說太子身體無恙,昭康帝隻會當他們淺薄無能,摘了他們的烏紗帽和腦袋。
“可顧家不是去了北地麼?”
“舅父有暗中派人保護我。”
“是暗衛?還是什麼神秘莫測的武林高手?”陶緹一下子來了興趣。
裴延淺笑道,“有機會的話,帶你見見他。”
接下來,陶緹窩在他的懷中,聽他說了很多過去的事。
說到後來,陶緹對於他裝病弱這件事,完全氣不起來了,隻覺得她家親親夫君也太可憐了,從小吃了那麼多苦。
她摟著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懷中,心疼道,“以後有我陪著你,誰欺負你,我揍誰。”
裴延心底一暖,抱著她綿軟的身子,嗓音輕緩,“你陪著我就好。”
他再不是從前那個隻能靠裝病弱才能苟活的脆弱孩童,這些年的苦心經營,他已然有足夠的力量。
他既有把握讓徐聞鶴進東宮,不再裝病弱,就有信心掃平所有礙眼的人和事,令旁人不敢再覬覦這儲君之位。
而她,隻要乖乖的陪在他身邊便好。
……
甘露宮。
“哗啦——”一陣杯盞落地的尖利聲。
大宮女默不作聲的收拾著地上的碎瓷片,周皇後臉色鐵青的坐在紫檀雕花靠背椅上,纖長的手指死死地捏著扶手,手背暴起的青筋足見她此刻的惱怒。
徐聞鶴找到了,還進了東宮,陛下竟然將消息瞞得這麼緊!
聽說徐聞鶴從東宮出來時,神色怡然自得,足見他有很大的把握治好裴延的身體。
若裴延真的被治好了,顧家也回長安了,她們周家豈還有立足之地?
周皇後越想心情越是沉重,長眉緊緊擰著,沉默了許久,她緩緩抬起頭,將身旁的大宮女喚上前,
“本宮也有月餘沒見到娘家人呢,你傳本宮口諭,明日請左相夫人進宮一敘。”
大宮女應諾,忙下去傳令。
第107章
戎狄使團本來隻在長安待十日的,恰逢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再加上戎狄王子腿斷了不方便,昭康帝特地多留了他們幾日,說是在長安過完中秋再走也不遲。
瓊綺一直尋思著找個機會再見陶緹一面,便欣然答應下來。
中秋節這種闔家團圓、寓意圓滿的好節日,皇宮六宮二十四司早在半月前就準備了起來。臨近中秋的前兩日,闔宮上下都煥然一新,廊上掛著的燈籠也都換了中秋的樣式,諸如月兔搗藥、嫦娥奔月、吳剛伐桂這些,又美觀又增添節日氣氛。
這日一大早,內直局的女官就捧著八套新做的衣衫鞋襪、腰封帕子、荷包掛墜等物來到瑤光殿,這又是中秋佳節又恰逢換季,自然是要穿新衣的。
看著那些柔軟卻不失華麗的衣裳,陶緹輕輕摩挲著上頭繡著的精巧花紋,和氣的誇獎了女官兩句,便讓玲瓏拿了金瓜子去放賞。
她素來待東宮上下客氣大方,無論是有品階的內官還是下等的太監宮女,或多或少都得過她的好處,且陶緹嫁進東宮這半年,從沒磋磨過宮人,甚至連一句嚴厲的呵斥都不曾有的。這樣脾氣溫和又大方明理的女主子,他們這些當奴才的自然是一千一百個滿意。
之前還有些碎嘴子也不知道是單純嘴賤,還是被人收買了,拿著陶緹剛嫁進東宮的事陰陽怪氣,後來被一同值班的宮人狠狠地懟了幾回,便也不敢再說了,省的自討沒趣。
陶緹原本想偷個懶,不想一件一件的試衣裳,可玲瓏在一旁勸道,“明日夜裡還有宮宴,太子妃試試新衣服,也能挑一件合心意的去赴宴。若是哪裡尺寸不對,奴婢拿去內直局讓繡娘改,也能趁早改好,免得臨了了要改來不及。”
玲瓏這樣一說,陶緹也想起明日的宮宴來,便一件件試了起來。
秋裝相比於夏裙繁復不少,陶緹試完這八套衣裙,已然過了半個時辰。
她試到後面都有些不耐煩了,玲瓏卻是笑眉笑眼的一直誇,不論穿哪套她都能誇出花兒來。
那熱絡的眼神,讓陶緹一度懷疑玲瓏是不是在玩真人換裝小遊戲“奇跡陶陶”。
最終,陶緹挑了件杏紅色的挑絲雙窠雲雁裙子,她讓玲瓏自行從梳妝匣子挑與之相配的珠釵首飾,自己揣著手就往小廚房裡鑽了。
中秋節了,得做些點節日食品吃才是。
大淵朝目前還沒有月餅這一食物,倒是有一樣芝麻飴糖餡的小酥餅,與月餅有幾分相似之處。這裡的人們中秋節大都吃桂花糕、喝桂花酒、吃大閘蟹、喝玩月羹。
說起這玩月羹,陶緹今早起床就喝了一碗。
名字聽起來有幾分雅趣,實際就是用蓮子、桂圓、藕粉等做成的甜羹,味道清甜軟糯,香味濃鬱,黏糊糊的一碗,喝進肚子裡暖乎乎的很是舒服。
且說陶緹這邊讓宮人們將做月餅的模具拿出來,這些是她小半個月前讓制造局做的,那些工匠見是太子妃派下的差事,半點不敢怠慢,三天就送了過來,且做工精細,像是福祿壽字,喜鵲牡丹,金玉滿堂、龍鳳呈祥、年年有餘這些花樣,都雕刻的栩栩如生。
趁著秋高氣爽,陶緹讓人搬了張大長桌在後院,拉著六個幫廚的小宮女們做月餅。她隻需做個示範,剩下的宮女們就學會了,有模有樣的做起其他的來。
現烤的月餅要比超市裡賣的那些月餅好吃太多,尤其是鮮肉月餅,現烤出來的香氣四溢,層層酥脆,酥皮香脆到掉渣,一口咬下去肉汁滿滿,鮮美的不得了。
就這樣歡歡喜喜的做了一個上午的月餅,有鮮肉的、五仁的、棗泥的、豆沙蛋黃的、芝麻的、火腿的、蛋黃蓮蓉的……瑤光殿飄了一上午的甜蜜香味。
一塊塊金黃燦爛如小月亮般的月餅新鮮出爐,又一盒盒的送往宮內宮外與陶緹交好的各家手中。
她這邊的親朋好友送了,自然也沒忘了裴延那邊的。
她尋思著逢年過節的,東宮也得給手下發些節日福利什麼的,便準備了十幾盒月餅,叫宮人送去紫霄殿,讓裴延自行賞賜給東宮官員。
紫霄殿。
裴延打開盒子一看,便知道又是陶緹的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