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延隻知道她腳踝崴到了,卻沒想到她膝蓋處也磕成這樣,深色的瞳孔籠上一層暗色,須臾,他坐到她身邊,拿過她手中的藥膏,“孤來。”
陶緹微微愣怔,抬眼看到他低垂的長睫,他的側臉滿是嚴肅,神情專注。
一側的玲瓏見狀,抿唇偷笑,趕緊帶著一眾宮人退下了。
門口的付喜瑞見玲瓏她們這麼快就退了出來,還有些詫異,“殿下與太子妃今日這麼早就安置了?”
“還沒安置呢。”玲瓏笑道,“不過主子們正濃情蜜意著,我們也不好在那礙眼……”
付喜瑞微詫,就聽玲瓏感嘆道,“這回殿下與太子妃流落鄉野,雖吃盡了苦頭,卻也不是毫無所獲。老話說,患難見真情,如今我瞧著,這話可真不錯!他們倆瞧著比之前要親密不少呢。”
付喜瑞聽到這話,也覺得高興,看了眼燈光明亮的殿內,隻盼著兩位主子能一直這般好下去。
殿內,裴延修長的手指沾著乳白色藥膏,輕輕往陶緹的膝蓋上抹。
他的動作很輕緩,生怕將她弄疼,嘴裡也時不時問,“疼麼,要不要輕些,若是疼了就說,別忍著……”
等抹完膝蓋,他又問,“還有哪裡磕到了?”
在他幽深目光的注視下,陶緹也變得誠實,主動將袖子撸了起來,露出胳膊肘,“唔,這裡。”
裴延瞥了一眼,也是一塊烏青。
他一邊幫她抹,一邊板著臉,溫柔教訓道,“以後哪裡磕著碰著了,別瞞著孤,知道嗎。”
陶緹抿了抿唇,小聲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事……而且還是那樣磕到的,總感覺怪丟人的。”
裴延無奈的低笑,“哪有人一輩子不摔跤的?便是孤,也跌過跤。”
“啊?”陶緹抬起一雙水靈靈的眼眸看向他,見他這風光霽月的模樣,實在難以想象他摔跤會是個什麼樣子。
Advertisement
“嗯,摔過,小時候摔過,長大就少了。”他淡聲道。
塗好藥,裴延將她袖管放下來,視線又落在她的腳踝處,那一處已經完全腫開了,高高腫起一塊,小巧的腳腫成豬蹄似的。
“徐老先生臨走時給的膏藥呢?孤給你貼。”
“在那邊。”陶緹指了指桌案。
那裡放著一包狗皮膏藥,是徐文鶴給的。每兩天換一副,貼十日,她的腳踝就能恢復了。
裴延拿過一貼,先將膏藥放在火上烤一烤,將藥膏烤得半化,此時溫度適宜,熱而不燙,還散發出淡淡的藥草香味。
他寬厚的手託起她雪白的腳,輕輕將那膏藥,貼在她紅腫的腳踝處。貼好後,並未立刻放開,而是大掌覆蓋在膏藥之上,幫她敷嚴實。
陶緹本來沒覺得有什麼,前兩天敷藥,也都是裴延幫她的。
可今兒個,他靜靜的託著她的腳踝,周遭一片靜謐,就無端生出幾分尷尬來。
陶緹便找話題,先問刺客的事有沒有線索,又問穆王府和孫府尹的事。
裴延一一答了,末了,他抬起頭,道,“御醫剛看過孤的傷勢,說是還要靜養幾日,等傷痂長好後,再返還長安,以免路上傷口感染,不好救治。”
陶緹點點頭,“對,御醫說得有道理。那你就聽御醫的,再養養,反正咱們也不急著回去。”
裴延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帶著歉意,深深凝視著她,“若是這般,就不能在端午前趕到長安,孤也無法帶你去渭河看龍舟賽了。”
陶緹呆了一呆,沒想到裴延心裡是記著這事。他若是不提,她差點都忘了這麼一茬。
“沒事的啦,端午節年年都有,明年再看也不遲嘛。”
說到這裡,陶緹停頓片刻,心裡算了一下,裴延是十月初八的生辰,再過幾個月他就二十二了。欽天監是說他活不過二十三……也就是明年的十月初八。
還是能一起看一場賽龍舟的……
盡管可能是最後一場。
這樣一想,她的情緒不知不覺變得低落。
裴延察覺到她神色的變化,眉宇微蹙,若有所思。
陶緹這邊很快調整過來,揚起小腦袋,朝他露出一個安慰的燦爛笑容,“沒事的,在行宮裡一樣可以熱熱鬧鬧的過節。殿下,到時候咱們一起包粽子呀?”
她這來得快去的也快的情緒,讓裴延又是好笑又是輕松,他勾起唇,“好,一起包粽子。”
若他能得知小姑娘心中為何擔憂,一定會揉著她的小腦袋,告訴她——
他們不止一個端午節,還會有餘生幾十年,可以一起過端午節,看龍舟,包粽子。
——
五月初五端午節,又名浴蘭令節。在大淵朝,也是一個很隆重的節日,上至朝堂,下至百姓,休沐五日,共慶佳節。
一步入五月,端午的節日氣氛就彌漫了起來;洛陽城內到處可以看到賣桃枝、柳條、葵花、菖蒲和艾草的。百姓們提著各種糕點、團子、酒水,或是拜訪友人,或是舉家出門遊玩。
洛陽行宮內,也是一派熱熱鬧鬧的節日氣氛。太監們換上夏季的淺青色袍服,宮女們也都簪上石榴花或桃花的絹花,齊聚在一起掛艾葉,或是將菖蒲編織成老虎的形狀,掛在門上,鎮宅闢邪;
集仙殿內,陶緹坐在庭前,興趣盎然的看著玲瓏捻著五色彩線與五色珠兒,編著長命縷。老話說,以五彩絲系臂,名曰闢兵,令人不病瘟。
陶緹託著腮問,“為什麼要用黑色的絲線啊,編進去倒顯得沒那麼鮮豔了。”
玲瓏笑道,“回太子妃,這白、紅、黑、黃、青五種顏色,分別代表了金、木、水、火、土這五行,同時也象徵著東、西、南、北、中五個方向,這五色便是遵循陰陽五行來的。”
陶緹挑眉,“原來如此。”
想了想,她也拿起絲線來,“玲瓏,你教我吧,我也想編兩根。”
玲瓏笑問,“太子妃是要編給殿下麼?”
陶緹被她說的莫名有點臉紅,低低的嗯了一聲,就跟著她認真學了起來。
玲瓏教得好,陶緹也學得用心,再加上這長命縷並不難編,隻要能耐得住性子,就能編出來。
約莫半個時辰後,陶緹就編成了兩根五色長命縷,為了美觀,她還在下面掛了兩粒小彩珠。
她美滋滋的尋思著,等下午裴延過來的時候,正好可以送他,他應該會喜歡的吧?
這時,門口有太監來報,說是汴州刺史夫人盧氏前來請安。
陶緹心下詫異,她是知道汴州刺史目前代管洛陽府這事的,但沒想到刺史夫人會前來拜見。
緩了緩心神,她對太監道,“請她進來吧。”
玲瓏這邊扶著陶緹回了殿內,又吩咐宮女準備茶點。
不多時,一位氣質端莊、面相和善的美貌婦人在太監的帶領下,緩緩地走了進來。
她身著整套命婦朝服,頭戴花冠,耳著明月珰,瞧著與陶緹娘親張氏差不多的年歲,望之可親。
“臣婦汴州刺史鄭泫之妻,盧氏,拜見太子妃,太子妃萬福金安,芳齡永繼。”
“夫人請起。”陶緹溫聲道,又示意她坐下。
盧氏端正的坐在下首,抬眼看向上座的陶緹時,眉目間透出一種溫柔的慈愛來,“前兩日便聽說太子妃回來了,臣婦當時就該來向太子妃請安的。但我家大人說,太子妃你此番受驚不小,需要靜養,臣婦才等到今日前來。”
陶緹見這位盧氏說話溫溫柔柔,不卑不亢的,心頭也對她生出幾分好感,笑道,“夫人客氣了。”
盧氏彎眼笑,上下打量了一番陶緹,笑意更深,“太子妃沒事就好。你母親知道你出事後,可擔心的不得了,連發了七封信給我,隻恨不得長著翅膀親自飛來洛陽尋你。”
陶緹怔了怔,“夫人你認識我母親?”
盧氏溫和笑道,“何止是認識,我與你母親五歲就在一塊兒玩耍,後來她嫁給了你父親,我也許了人家,隨著我家大人赴外就職,這才分開了。不過我們彼此惦記著,來往書信未曾端過,如今也有三十多年的情誼了……”
陶緹這下也反應過來,敢情這位刺史夫人是張氏的閨蜜啊。
她對盧氏的態度更尊敬了些,客氣道,“那我得喊夫人一聲姨。”
盧氏倒也不生分,應了一聲,兩人有來有往的聊了起來。
盧氏細細的看著陶緹的臉,感慨道,“我今日見著你,就仿佛見到你母親年輕的時候,真像啊,不僅長得像,就連眉眼間這份靈氣與俏皮,也像。”
陶緹道,“我娘可不覺得我像她,她總說,她那樣一個穩重規矩的人,怎麼教出我這樣的女兒。”
盧氏正端著茶杯,聽到這話,樂了,“她這是當了娘,在你跟前擺身份,唬你呢。從前我們三個密友之間,就屬她最鬧,鬼點子最多。”
陶緹聽這話,來了興致,忽的又意識到盧氏嘴裡的“三個密友”,聯想到自己與裴延這樁婚姻,全因著張氏與顧皇後是好友,才訂下這門娃娃親。
難道——
她輕聲問,“盧姨,你說的三個密友,還有一個難道是指先皇後?”
提起顧皇後,盧氏臉上的笑意斂起,隨即低低的“嗯”了一聲。
第65章
見陶緹好奇的看向她,盧氏慢條斯理的放下茶杯,緩聲道,“顧皇後,你母親,還有我,尚未出閣時,我們三家同住在永興坊,年紀又相仿,是以從小一起玩到大。我們還曾在七夕夜裡,設壇焚香,義結金蘭。那時候,我們三人幾乎是形影不離,你娘是最愛玩鬧的,今兒個辦宴會,明兒個逛街逗鳥,大後日又去莊子釣魚騎馬,好不快活。”
陶緹實在難以將持重古板的張氏,與盧氏嘴裡那位貪玩的鮮活少女聯系在一起。
盧氏見她這樣,柔聲道,“太子妃,似是不信?”
陶緹訕訕一笑,“盧姨,你上次見到我母親是什麼時候呀?”
盧氏道,“上回見還是兩年前,我娘家一位姑奶奶病逝,我趕回長安奔喪,臨走前去你家府上喝了盞茶。那會兒你正好出門了,不在府上,所以我也沒能見你一面。”
陶緹搜尋了一下腦內的記憶,兩年前的張氏,好像也是那副難以相處的模樣啊。
難道張氏還有兩幅面孔,在閨蜜面前一副,在女兒面前又一副?
也是,華夏的家長嘛,大都喜歡強調那份在兒女面前的“威嚴”。
相比於張氏的事,陶緹更好奇那位顧皇後的事,她看向盧氏,一臉乖巧道,“盧姨,你可以與我說些先皇後的事麼?”
盧氏輕輕瞥過陶緹纖細手腕上的白玉镯子,面容溫和道,“這镯子,是先皇後留給你的?”
陶緹一愣,手指下意識撫上那溫涼的镯子,詫異道,“盧姨,你眼力真好,這都能認出來。”
“這是沅沅……噢,顧沅是先皇後的名諱……這镯子是她一直戴著的,還是她封後時,顧老夫人親自給她戴上的呢。”
陶緹顯然沒想到這玉镯竟然傳了好幾代,心道,以後可得輕手輕腳,可別磕壞了這寶貝。
“她將這镯子留給你,看來是極滿意你當她兒媳的。我們三人之中,先皇後嫁的最早,我行二,你娘拖到最晚才嫁。出嫁前,我們三人就曾盟誓,若誰家有兒,誰家有女,就湊成一對,來個親上加親。”
“後來,先皇後最先誕下太子,那年我入宮去看她,肚子裡也懷著一個,她便盼著我肚裡是個女娃娃,好與我做親家……我沒能讓她如願,生了個混小子。還是你娘這個後嫁的,第一胎就得了你這麼個寶貝閨女……”
說到這裡,盧氏笑道,“你娘那時可得意了,特地寫信給我炫耀,說她女兒以後就是太子妃了,會有天底下最好的婆母,和身份最尊貴的夫君。”
陶緹臉上的笑意漸漸地消失,陷入了思考——
從盧姨嘴裡聽到這樁婚姻,她好像突然有點理解張氏了。
站在十六年前,張氏的角度來看,她的確是給自家女兒尋了一門天底下最體面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