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急道:“這是寧國小皇子,仙長看在我們供奉多年……”
然而頂上無人回應, 那天資出眾的小皇子最後也隻能被衣衫褴褸的小女童甩在身後,隻拿到塊外門的牌子。
山門內,坐在最上首的並不是掌門柳正虛, 而是先前少有露面的歐陽太上長老。
他微胖的臉上攜了三分慈和七分莊重的笑, 將這一幕掃入眼中,聲音若縹緲仙樂, 長嘆:“天賦固然重要,但是心性堅毅者方能入其大道啊。”
底下恭敬立著無數內門長老及弟子, 皆低頭垂手恭敬稱是。
雲霧繚繞處, 最高處的歐陽太上長老如真仙降臨, 無人敢正視其面目。
論修為, 這是渡劫期的大能,是站在整個修真界最頂峰的存在;論地位,這是天下第一宗門最德高望重的太上長老,無人可撼動其地位。
他端然立在雲深處,注視著內山門的方向,等待這次第一個攀至山頂的人。
許久,一個身著短打的黝黑少女手腳並用地爬入內門,抬頭,目光茫然地看著眾多劍修,黑亮的眸子幹淨純粹。
幾名峰主往她身上一掃,面上皆是動容。
“是土系極品單靈根,而且這孩子骨齡不過九歲,竟能第一個登上石階,尚未修行眉目間便有靈氣縈繞,根骨心性皆為極佳,是極其難得的可塑之才!”
就連歐陽長老也生出了愛才之心,臉上笑容真切了幾分,自講解道:“小姑娘,你既已通過我清流劍宗的內門試練,自今日起便是我宗內門弟子,宗內有九峰,各有其擅長的劍道,你可自行挑選。”
那小女孩懵懵懂懂地看著眼前諸多劍修,半晌沒開口,似乎被眼前的情景給驚住了。
位於歐陽長老下手處的第二峰峰主往前踏一步,豪爽笑道:“小丫頭,我們第二峰多是土系劍修,你若是拜入我們峰中是最合適不過,老……吾可將你收為親傳弟子。”
第六峰的紫韻長老是個極美豔的年輕女子,美目一凝,溫聲道:“小姑娘,我第六峰皆是女弟子,峰上師姐溫柔可親,絕不會有什麼髒汙事,來我第六峰最好。”
第七峰的黑臉中年哈哈大笑:“小丫頭來我第七峰,你看我們臉都一樣黑,正說明有師徒緣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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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已有三位峰主爭搶這丫頭,歐陽長老溫和笑著抬手壓了壓:“勿要喧哗,且聽聽她究竟意在何處吧。”
此刻,全場的焦點都在小姑娘身上,她黝黑的臉上微微紅了紅,猶豫片刻後,還是堅定地抬起頭,聲音清脆:“我想拜入第十峰!”
瞬間,全場皆寂。
雲霧縈在歐陽太上長老的臉上,看不清他神情。
第六峰的峰主紫韻長老環顧四周,見無人開腔,目中浮出一絲不屑,轉頭看向小姑娘時卻已帶上溫和的笑。
“小姑娘,你為什麼想要拜入第十峰呢?”
小姑娘並未察覺到氣氛不對,眼眸晶亮:“村裡的男孩都瞧不起我這樣的女孩,說女孩就該在村裡割豬草帶弟弟,我爹想賣我去張財主家做丫鬟,好不容易才逃了出來,半路遇到一群人說這兒有神仙收徒,我跟著過來了。他們還說了溫雲姐姐的故事,我聽後……”
女孩似乎有些羞澀,但是很快鼓起勇氣大聲繼續道:“我想同她一般,當個頂天立地的女劍修!”
站在各自師父身後的朱爾崇跟包霹龍對視一眼,頗有與有榮焉的得意。
第一峰陣中低頭站著的柳絡因在聽到溫雲的名字後,神色變得略復雜了一些,卻沒開口說什麼。
誰曾想,站在她前方的第一峰大長老鴻卓卻突然出聲:“清流劍宗如今並無第十峰,至於溫雲,她當初死在論劍會上了,宗門早沒有這麼個人了。”
柳絡因猛地抬頭,愕然聽著這一番說辭,急聲道:“鴻卓師叔……”
鴻卓長老一拂衣袖,堂皇正色道:“第十峰早已斷了傳承,此番又未經同意擅離山門,這等同叛出師門!”
柳絡因自論劍會歸來便全心投入修煉中,不曉外界變動,他卻是知曉些內情的。
現在外面都在傳溫雲跟葉疏白那對師徒的所謂事跡,這本該是提升一宗門聲望的好事,但是第一峰派出不少弟子暗中制止此類言談再起,隻因這是歐陽太上長老默許的事,畢竟太上長老也是第一峰出來的!
叛出師門這詞說得極嚴重,連其他幾峰的弟子也不由側目,朱爾崇情急之下就要駁回去,然而在他開口前,上首的歐陽太上長老緩聲開口了。
“小女娃,換一峰吧,這第十峰已無人收你……”
話音未盡,一柄飛劍倏忽飛至眾人眼前,鴻卓長老正想呵斥時,劍上一躍而下數道身影。
站在最前方的是名二八少女,一襲月白色銀紋的長衫,眉是眉眼是眼,清麗無雙,初露面便讓原本一片素白的清流劍宗多了分驚豔的顏色。
包霹龍看得真切,當下心中一喜,忍不住開口喚道:“溫師妹!”
溫雲笑意吟吟地同幾位熟人頷首示意。
那小姑娘抬起頭呆呆地看著溫雲,驚訝:“你是剛剛在石階上坐著吃糕點的阿姊……”
她記得清楚,這群人明明走得極快,但是看她爬的辛苦,最前面的那個漂亮姐姐便說了句“要給年輕人出頭的機會”,然後就坐在石階上開始吃東西,將頭名的位置讓給了她。
溫雲對著那小姑娘招招手,那邊的包霹龍是個看不懂氣氛的愣頭青,當即喊了一嗓子:“诶丫頭片子,她就是你想找的溫雲仙子!”
小姑娘臉上一亮,毫不猶豫地跑到了溫雲身後站定。
溫雲低頭,目光落在那小女孩身上,輕快道:“第十峰的人現在回來了,有人收你了。”
而原本站在溫雲後方的許挽風往前一步,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往後躲的鴻卓長老一眼,高聲呵道:“清流劍宗的徒子徒孫們,還不快拜見太師祖!”
囂張的狠話放完,他立刻恭敬地往後退一步,而他身後的越行舟,白御山,以及溫雲皆是配合地往後一步,全然是以葉疏白為首的架勢。
此刻,四人身上修為齊齊放出,化作無形的威壓。
且不說普通弟子,便是那些峰主跟長老也都是臉色一白,忍耐得極辛苦,尤其是第一峰的弟子,大部分威壓都是衝著他們來的,這會兒早已失去了方才的傲意,隻能以全部修為放出抵御。
分明隻有四個人,但溫雲他們硬是營造出四萬人包圍了內門的震撼氣勢!
許挽風跟溫雲相視而笑,這是他們幾個背著葉疏白商量著排練過的,現在成果極佳,他們當然很是得意。
葉疏白上前,並不看底下那些不知情的年輕後輩,隻靜靜地抬頭,注視著最上方的歐陽長老,他身上的白衫無風自起,手中那柄拙樸的劍黯然無光,卻無人敢正視。
站在那兒的分明是個清雋男子,瞧著比大部分人都要年輕,但是再一望去,眾人隻覺得像是看到了一把即將出鞘的利劍,劍光肅寒,教人不敢正視。
無人敢出聲。
這威勢之大,已不是尋常修士可抵御的。
最上首的老者枯坐在雲端,良久,他才散去雲霧,宗門的弟子們這才第一次見到這位太上長老的真面目。
他步履極其緩慢,一步一步踏下,最後抵達年輕男子跟前,眼中似有片刻的茫然,最後長長嘆出一聲,深深躬腰拜下。
“葉師兄,別來無恙。”
這一稱謂出,四下皆驚。
朱爾崇跟包霹龍差不多快傻眼了,兩兩對望,張了張嘴,欲出口的“葉師弟”三字被生生地咽了回去,眼中隻剩下震驚。
其他年輕弟子亦是面露呆滯,原來外面的傳言是真的,清流劍宗還真有個姓葉的第十峰老祖!
而各峰長老更是愕然,他們年歲更長,多少是聽說過葉疏白這名字的,隻不過所聽到的都是這位老祖已經死在正魔大戰中,至於其功績都從未細聞,因為當初宗門死的前輩太多了。
現在那個本該死去的人,竟出現在眾人眼前!
歐陽長老躬身拜下,葉疏白卻不說話,隻微微揚了揚下巴,眸子冷然地看著眼前這人。
歐陽太上長老心中已是惶惶一片,對葉疏白的畏懼本就是根深日長,再加上心中有愧,於是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低聲道:“師兄您回來得正好,眼下魔修又興風波,東方師弟跟掌門師侄都閉了死關,我清流劍宗正處於風雨飄搖之際,有您坐鎮,我也好安心出山同魔修一戰了。”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隻是溫雲立馬就聽出了不對。
說得好像很偉大,但這老狗字字都是“你今天若是殺了我,宗門便失去一大倚仗”的威脅!
句句都是“你若為了宗門的臉面與安危,就該放下昔日仇怨,不要重提當年舊事”的潛臺詞!
葉疏白是個真正的劍修,堂堂正正,不存半點私心,是甘為宗門蒼生犧牲一切之人。
歐陽太上長老此刻便是將宗門壓在他身上,賭他又會如五百年前那般,為了大義犧牲自己!
溫雲心中一急,生怕自家老實善良的劍靈又要被欺負。
歐陽長老咽了口唾液,雖然知道眼前的葉疏白玉嬰盡碎,實力定是大大衰減,而自己已經苦修五百年穩固於渡劫巔峰境界,但是隻要想到年少歲月,那總是立在眾人上首的清冷少年,心中便隻餘下畏懼。
一開始,師兄弟們從不知曉還有葉疏白這麼一號人,隻知道宗門內出了個劍道奇才,被四位長老一道教導。
長老們無一不是聲名赫赫的強者,各峰的親傳弟子想要得其一二指點都不容易,而那名不見經傳的小子卻時時跟在他們左右,師兄弟們自然有所腹誹不滿,但劍修們大多心胸坦蕩,稍有不快也不會行小事,無非是加倍勤勉,想著內門大比要勝過那小子而已。
直到內門大比真正來臨那天,他們才知曉什麼叫差距。
那不過十多歲的少年已經是金丹期的修為,七八十歲的師兄都不是他的對手,至於與葉疏白同齡的歐陽,才剛剛到築基期,連上臺同他較量的資格都沒有。
再到後面的論劍,他又成了整個修真界的焦點。
在他背後的歐陽在那之前也曾被誇過年少英才,但葉疏白露面後,與“天才”有關的字眼就再也不會籠在旁人頭上了,他一人的光芒就將同輩千萬人盡數掩去。
歐陽便是籠在那道陰影下的人之一。
他一直抬不起頭,就像現在這般,躬著身恭恭敬敬地看著那人。
自葉疏白消失後,他站在最高處已有幾百年,現在竟又跟從前那樣彎下腰來了。
可是那又怎麼樣?
他躬著身送走了一群揚劍挺身的劍修,送他們去魔修當中送死,送走師叔,送走師姐,也送走了葉師兄。
“葉師兄,魔修又來了。”歐陽長老躬著腰,聲音低緩:“師弟我要去守衛宗門了。”
垂在他眼前的那柄木劍忽然動了動,歐陽盯著眼前那片被風輕輕掀起的衣角,在看到它轉過去的瞬間,方才懸在心口的那塊巨石化作輕飄飄的羽毛安然垂落。
然而,下一刻。
平靜得不帶半點起伏的聲音自葉疏白口中道出,清冷的得如同凜冬之雪,沒有半點溫度——
“拔劍吧,生死臺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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