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雲為他演示了一遍參考圖後,優哉遊哉地在紙上畫起了花紋圖案。
遠處,剛從海面上衝浪歸來的沈星海輕松一躍上船,擦幹朽木上的水痕,熟練將之負在背上,興致勃勃走過來看。
“诶溫師妹,給我也畫一盞燈可好?我拎著去海上探路,免得天太暗撞上礁石。”
溫雲默默看他一眼,心想你衝浪就衝浪吧,怎麼還拿探路來當借口呢。
不過她倒也沒拆穿沈星海,而是配合地轉著筆問:“不知沈師兄想要什麼圖案的燈?”
“潛龍騰淵,劍指長空!溫師妹你且為我畫條飛龍吧!”
溫雲眼中綻出笑意,自信道:“巧了,我恰好對飛龍極熟悉,且待我為你畫上一頭最霸氣威武的神龍!”
葉疏白筆下一頓,方才運轉得流暢平穩的筆跡跟著一歪,這個魔法陣便報廢了。
但是他現在的注意力早就不在紙上了,此刻的葉疏白,滿腦子都是溫雲的那句“我恰好對飛龍極熟悉”,以及當初她施展出的那記龍形態的劍意化形……
他默不作聲地挺直背脊,將視線悄然放在溫雲那邊。
她下筆的動作極順暢自然,神情亦是悠然自得,然而畫出來的那玩意兒一言難盡。
“沈師兄,來,贈你!”
沈星海提著那個剛畫好的燈籠,一時間陷入了沉思,沉默半晌後終於忍不住開口:“溫師妹……”
“嗯?滿意你看到的嗎?”
“倒不是滿意不滿意的問題,隻是我想要的是飛龍,你為何給我畫了隻長翅膀的肥豬?”
沈星海問得尤為誠懇真摯,溫雲極想辯解這才是真正的龍,最後卻隻能將這份懷才不遇化作深深的嘆息:“算了,你沒見過,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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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日後小火龍恢復,她一定要讓這些沒見識的同門瞧瞧真正的飛龍長什麼樣。
嫌棄歸嫌棄,沈星海還是好生將這燈籠收好了,不過越看越覺得不得勁兒,悄聲同那邊的葉疏白商量:“葉師兄,要不你再另一邊幫我重畫條龍?”
葉師兄氣質卓然出塵,便是書香傳家的玉清泓也不可相提並論,一看便是極善書畫之人,託他在燈籠另一面重畫條龍,那頭豬就放背面遮著,這樣既不浪費溫師妹的心意,又不丟面子,極好。
沈星海本來也隻是隨口一問,都做好了被葉疏白拒絕的準備,哪知後者還真動起手來,挽袖提筆,動作寫意自然地在燈籠另一邊勾畫起來。
溫雲:“我懷疑你們瞧不起我。”
“你誤會了。”葉疏白頭也不抬,一邊作畫一邊淡淡反駁。
“哈哈怎麼可能……”
沈星海尷尬一笑,好在這時候一直守著那三個昏迷劍修的黑石跟阿休衝進來了。
果不其然,黑石進門便大聲道:“仙長,那三個海妖……不是,那三位仙長醒了!”
第十峰的三位師兄靈力耗損得一幹二淨,這已經是葉疏白將他們帶回魔舟上的第三日了,期間葉疏白用自己的靈力替他們溫養了一番,總算沒落下暗傷。
溫雲隨即起身往外走,踏出門後才意識到不對,回頭看向葉疏白:“你不一起去看看?”
葉疏白一手提袖一手作畫,姿態間道不盡的風流雅致,他淡聲道:“你且去,我隨後就來。”
行吧,沉迷作畫不可自拔了。
*
溫雲還沒進房間,就聽到裡面的聲音——
“大師兄,我一滴靈力都沒了,你幫我去倒杯茶行嗎?”
說話的是躺著一動不動的許挽風,被他支使的越行舟雖然也是滿身疲乏,卻仍強打起精神扶牆起身,準備為師弟倒水。
還沒等他走到茶盞前,一隻纖細素手便倒滿三杯水,端著茶託往床邊走來。
記憶中那個總愛在柴房待著,臉上時常沾滿煙灰的小姑娘此刻站在他們面前,依舊同昔時相差無幾的簡單扮相,隻是眉目清泠如秋水,氣質出塵無雙,便是見慣了美人兒的二師兄也看愣了眼,呼吸都滯緩幾許。
愣了好一會兒,直到茶水都入了腹,許挽風才遲鈍地反應過來,眼底是掩不住的欣喜意外:“溫師妹!先前三師弟說是我看岔了眼,說你根本不會御劍上天,為兄果然沒看錯,真是你!”
白御山在邊上毫不留情戳破:“二師兄,你方才剛醒的時候還說咱們是被魔修抓來了。”
許挽風臉皮厚,勉強支起身,假裝聽不見師弟的話,繼續同溫雲敘舊:“我們從他們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經過,極為擔心你,本想直接到魔界去尋你回來,卻沒想到在半途碰上,萬幸萬幸!”
當初在第十峰上本就是許挽風同溫雲最熟稔,畢竟他最愛照顧貌美的師妹,所以此時念念叨叨地說了一堆溫柔關切的話。
白御山在邊上悶聲盯著溫雲看,待許挽風第三次誇溫雲變漂亮後,終於忍不住打斷他,對著溫雲遞出一個芥子囊。
“離峰前全帶走了。”他那張小麥色的臉依舊冷然,似乎也察覺到自己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又補上一句:“都是你喜歡的木頭,大師兄跟我全砍了,一根沒留。”
當時他們從溫雲信中得知事態緊急後便立馬收拾細軟打包,但是第十峰上的樹木皆非凡品,到了外面恐怕就找不到這麼好的柴禾了,白御山又想起溫雲每次燒火時那副心痛欲絕的樣子,索性將所有的樹都伐盡帶走。
溫雲一怔,這芥子囊是個沒加烙印的無主之物,她簡單地探出神念一掃,便發現裡面整整齊齊擺滿了火杉木。
原來三師兄還記得她在峰上時最寶貝這木頭。
許挽風不滿自己關愛師妹時被打斷,又趕緊接問一句:“我聽人說你的金丹挖回來了,怎麼樣,還能用嗎?”
此話一出,三人都關切地望過來。
溫雲尋回金丹的事在四洲早就傳得轟轟烈烈,凡是去過論劍會的人都親眼目睹了那堪稱震撼的一幕,當初謝覓安的天才名頭有多響,論劍臺上奪回金丹的事跡傳得就有多廣。
原來真正的天才是清流劍宗的溫雲,十五歲結金丹!
原來名揚天下的謝覓安不過是個小偷,手段形同魔修!
論劍臺上那少女的英姿風採被傳得神乎其神,有人說她是千年一遇的天才,有人說她現在不露面是拿回金丹後閉關了,對她的事津津樂道。
在姜家的姜肆親口說:“我不如溫雲”後,她的聲望開始無限攀升。
隻不過旁人隻將溫雲的事跡當個傳奇故事聽,而同溫雲親近的人聽到這件事後,第一反應卻是心疼她的遭遇。
越行舟溫聲道:“你曾被竊丹,想來身上有暗傷,我這兒還留了些昔年師父贈予的靈泉水,等會兒你記得飲服,對你的傷勢有極大好處。”
說著,他小心地取出一個小小的玉瓶遞給溫雲。
溫雲喉嚨有些緊,被他們弄得眼眶發熱,想起自己剛入峰時還防著他們,她慚愧認錯:“師兄,先前我說自己金丹被魔修挖了,是怕你們細查露餡胡謅的,對不起。”
許挽風無所謂地擺擺手:“這有什麼,那會兒初相識,換我也不敢將這麼大的事兒說出來。”
大師兄越行舟見狀,反倒是對著溫雲拱手微躬,滿臉歉色道:“先前不知溫師妹身上竟背負如此血海深仇,作為師兄沒能替師妹出頭,是我們三個的不是。”
溫雲連忙將他扶起,然而越行舟的手碰上溫雲的手後,面上卻忽然變得驚疑不定,見鬼似的盯著她。
“溫師妹,你結成元嬰了?”
“噗……咳咳咳。”許挽風被茶嗆了一下,飛快地探出手按在溫雲的腕上,果然察覺到一股遠勝往昔的強大修為。
三人懵懵然地看著溫雲,半晌都沒能開口。
他們也算是年少天才了,不然也沒資格成葉疏白的弟子,昔年葉疏白沒出事時,他們在清流劍宗也是最頂尖的天驕人物,那些師弟師妹無一不對他們充滿敬仰。
但是跟溫雲一比,一股卑微之情油然升起,壓得三人抬不起頭來。
“十五結成元嬰,這是人嗎?”許挽風看著溫雲,發出了一記靈魂拷問。
溫雲連忙糾正:“我下月就十六了。”
“……”
在普遍以百年為年齡計算單位的修真界,這一歲的差距請你不要提起行麼?
白御山憋了半天,聲音中透出無窮的羨慕:“不愧是師父他老人家託夢選的徒弟,果然比我們強。”
許挽風亦是嘆氣:“難怪師尊他老人家要親自護著你,都不管我們仨了,先前我還以為他是看你年幼所以照看著呢。”
說到這裡,三人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某件極重要的事。
“溫師妹,你不是說師尊他老人家跟你在一起嗎?他人呢?”
溫雲眼尖地瞥到那個剛走過來的身影,悄悄地指了指:“那兒呀。”
身著素白衣衫的清雅男子不知何時已踏進屋內,眉目間一如既往的疏冷淡漠,僅站在那兒,便讓人恍若面上一柄銳利冰冷的劍,心生出無邊的畏懼感。
他靜靜地看著三人,沒開口說話。
分明已過數百年時光,但卻倏忽將人引回三人年幼時的情景。
他們三人都是被葉疏白帶回清流劍宗的孤兒,剛入山門時都是些孩童,對態度冷淡又嚴苛的葉疏白頗為畏懼,每逢練劍時,他隻要這樣靜靜地站在邊上,三人就半點都不敢偷懶,生怕像其他弟子那樣被師父打得下不了地。
但是他們的師父其實從來都沒打過他們。
他們記不住劍招連連出錯時,師父也隻是冷冰冰地指出錯處,再為他們演示一遍又一遍,如今細想,原來看似最嚴苛的師父其實連句責罵都沒有過。
此刻他站在那兒,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師父真的出關了,他果然沒有身隕!
越行舟呆呆地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面上的笑容逐漸收斂,最後鄭重萬分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
“不肖弟子越行舟,拜見師父!”
他身後的許挽風與白御山亦是砰地跪倒,伏在地上肩膀顫抖。
“師父!”
三人眼中已有隱約淚光,仰頭看著葉疏白,幾乎不能自已。
就在這時,許挽風發現身邊的溫雲還站著,心中一急,連忙拉扯她的裙擺,促聲道:“溫師妹,你怎可不跪師尊!”
他們的師尊那是修真界第一人,頂天立地的存在,便是那些高門大派的掌門也該叩首,更何況他們這些當弟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