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新生的聖女再次於蓮種之中含苞綻放, 她們的代代傳承,總會留下存在過的印記。
霜凌眨了眨眼,茫然了一瞬。
然後竟然真的發現,她記得自己上學,記得一些往事,但卻說不清她在那裡的父母,她的生活,她十八年的人生…竟然真的像是渡水隔世一般。
霜凌驚訝地看著顧寫塵。
她不知道顧寫塵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或許從冰雷碧開始他就有所察覺。但不管她是劍宗臥底,是魔修聖女,是轉生冰蓮,還是當初那顆種子……顧寫塵看她的目光都一樣篤定。
他在光盡處的面孔斂盡鋒銳,疏朗英俊。
“所以那年,息人女才會問你那個問題。”
霜凌張了張嘴,“啊…”
在得到控制荒嵐的九荒息嵐心訣前,息人女的考驗是——讓來者訴說自己所見的不同世象。所以顧莨其實本就很難拿到那本心法,息人女等的是歷經世事萬千、無盡迭代的蓮種。
“她一直在等你,”顧寫塵眼底浮出了零星笑意,“我等的也是你。”
這是蓮種命定的最後一次綻放。
幸好汲春絲終於找到了他們。
霜凌到這裡也終於理順了一切。在乾天地底,顧寫塵曾告訴過她,汲春絲也是荒嵐煉化的產物,來自於那座神像。
這原來就是神女最後的解法。
那年神女在意識到君岐會發現蓮種生生不息的時候,果斷自滅,她是想要帶著腹中的神裔一起毀滅,阻斷他無限輪回飛升為養料的人生……卻沒有來得及。於是蓮種和神子都會被困在敕令的輪回之中,她能夠預料。
所以她以石化神軀,最後的神命,化作汲春絲留給蓮種,成為合歡聖女歷代傳承的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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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人間最強的總會是那個人,隻要有一次機會,他們就一定能參透,然後拯救彼此。
選第一種解法,他們會走到飛升,同升為神。
選第二種解法,他會因為情念偏離大道,脫離百煉,然後轉身尋找解法一。
來自上界的陰陽雙生,從稚陰稚陽,化作至陰至陽…在掙脫不開的命數中纏得一絲生機。
一起飛升,相逢成神。
霜凌閉上眼睛,長長地呼了口氣。
好,那就一起飛升。
像第一天說的那樣。
顧寫塵輕輕捏住她的手,“來了。”
神像的頭顱徹底散盡,四周的場景開始淺淺浮現。
他們要出去了。
在神的記憶裡如同度過千年,跋山涉水而來,人間卻隻是一瞬而已。
君岐那不甘而扭曲的臉,就定格在淺淺一層神光之外。那老朽,腐壞,垮塌的皮肉和身軀,似乎終於與數千年前那個誤信仙術的癱子重迭在了一起。
神女的識海千年不散等候,到此刻撥雲見日,像是一場大夢的黎明。
時間長河停止了湍湍的水流聲。
神像之外定格的一切重新轉動——
…
“轟!——”
墨綠色的巨手狂暴地伸向他們。
“小心!!!”龍成珏等人驚呼。
他們不知道方才這一瞬都發生了什麼,隻是驚叫提醒。
顧寫塵雙劍頓時交迭擋住,“锃!”地兩道流光,黑白縱橫,陰陽重迭。
他抬眸,眼底的冷戾寸寸爬起,卻如睥睨。
君岐的臉蒼老扭曲,明明是居高臨下的,卻竟然升出了一絲腐朽的難堪。
……他們看到了他的過往。
蒼天下的凡人蝼蟻們以為他們隻是打開神像消失了一瞬,君岐卻知道那其中的無盡光陰。
乾天帝君將一切抹除得幹幹淨淨,那個村莊,浣衣的娘,跛腳的兒,癱瘓的人影。
可數千年前的那個癱子直到此刻,其實都還未脫離那具長生的死軀。陳奇心中再覺得自己比肩神明,也知道自己還不是神。
他已經對來自上界的人事敲骨吸髓,困神明,殺神裔,使用蓮種。可這種榨取本就帶著凡人對神的畏懼。他不願承認。
君岐隱匿於虛空的真實樣貌被荒息凝聚成形,墨綠色的五官扭動如枯枝,狂切地要壓制這進入神像的兩人。
他們還……看到了。什麼。……
在神女的記憶裡。他們明白了什麼。……
陳奇畏懼神。他害怕神點化了他們。
哪怕他已經是高居九天數千年的君岐。
霜凌清晰地看出了那被荒嵐凝出的蒼老臉上,浮現出了“害怕”,那看上去荒誕極了。
她在風中捂住翻飛的發絲,低頭看去,才發現平光閣的弟子們湧在四周,在神像從頭頂開裂之後,他們竟然沿著神像密密麻麻地爬上來……
然後用手,捂住那逸散的光芒,想要護住神像消散的生命力。
人類的一雙手覆蓋不住神像的萬分之一,可無數凡人的掌心連在一起,也組成了一個敬畏的懷抱。
霜凌心底一熱。
“她”被困禁時是因為凡人的貪念。
“她”走時,終於有無數生民覺醒。
於是霜凌在神像逸散的萬丈荒息中抬眼,毫不畏懼地對上君岐虛空中的眼神。
她的目光不像顧寫塵那樣清冷睥睨。
那是來自蓮花少女平靜的俯視。
君岐明明高居九天,身形遠勝她數百倍,在那一刻卻仿佛回到了癱坐在板車上的歲月。那顆蓮種再次滾到他的車轍之中,可蝼蟻般的大小,卻能將他移山推開。
帝君感覺到暴怒。
九十九個飛升金丹的虛影同時從他身後衝了過來。
可那一刻,顧寫塵忽然開口。
“別動。”
那是神的語言,音律清晰,吐字標準,不差分毫。
從他口中說出有種奇異的美感。
…敕令。
君岐蒼老下垂的臉上抖動了一瞬。
他學會了……他學會了!……
他是神的後裔,他果然學會了。……
君岐……陳奇那荒息構成的巨大身軀竟然真的被敕令停了下來,身後被操控的九十九人也隨之停在了半空。
就那樣荒誕地僵停在那裡,像是被敕令定住。
可接著,一聲輕笑掠過四野。
顧寫塵淡笑著扛起劍。
原來他賴以為生的神力,這害他們至此的東西……也不過如此。
君岐這才勃然發現,並沒有敕令之力,沒有生效,他們根本無需停下。
他的暴怒與驚恐融成詭異的神色,在那張荒息凝成的臉上僵硬地顯露出來,看起來更加怪誕。
他竟然,在被自己操控近百次的神裔面前,臣服了。
“……濯!……”
顧寫塵一手攬著霜凌,掀起眼睛。他們之下,緘口的神像徹底化作萬千金光消散——
神已隕滅。
神之口也枯萎。
敕令之力,徹底消失了。
…
於是神的荒息已經遍灑九洲。
這是神最後的福澤,帶著母性的光輝,寬恕人間,救贖生民。
就像當年霜凌能夠讓玄武金鑾之下的人短暫醒神,這一次,神女的荒息覆蓋人間,壓在思想中的鋼印緩緩磨平,敕令之力…完全消失了。
他們開始想起來。
龍成珏站在人群中,怔怔地看著自己手臂上的刻痕。
他感覺自己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似乎在慢慢回來,那些語焉不詳的記載,莫名斷代的族系,被粉飾過的太平,和他總是難以描述的難受和敏感……開始有了回應。
他知道那兩個人解脫了神像,九洲終於吹來了真正的清風。
人們怔忪地看著彼此。
“我好像做了場夢。”
“我也是……”
“我好像夢見了我小時候的事,看到我太爺了。為什麼這些年我從沒想起過他?”
當頭頂的濃雲散開那一瞬,人們才會想起,他們遺忘過的絕不僅是一人而已。
龍成珏的手顫抖地蓋住了手臂傷疤,是啊,即便是想百丹融煉成神,擎等顧寫塵一人當然太慢了。
九洲四海,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那些被煉化的又是誰家的誰?
十幾個人影麻木地被君岐提到空中,當神女帶來的敕令之力失效,君岐還能操控那些被自己荒息煉化的修士們。
這些按照顧寫塵煉化的高手,再次如提線木偶般,空洞又破碎地擋在帝君之前。
那些人面容空洞,沒有表情,傷了愈合,死了又醒,是一種強行人為的不死不滅。
過去,從沒有人注意過他們的面孔,也沒有人在意他們是誰。
可這一天,人們終於想起來了。
幾千年的光陰足夠讓人間換了一批又一批,即便已經沒有人認識當初第一個以五百年飛升的顧寫塵,但人間香火傳承,他們記得自己的譜系,記得自己的來處與歸處。
人們仰頭,終於熱淚盈眶。
這些被煉化的人……都是他們的祖輩啊。
龍成珏眼底紅了起來。
這十幾個人來自各洲各家,曾是他們的親人,卻被敕令抹除,在乾天煉化幾十年。因為乾天帝君要百丹融煉,可隻有一個顧寫塵,太慢了。
他試驗了無數人,這些人或許來自坎水,或許姓龍,或許來自坤地,曾是王族,或許來自巽風,來自任何可能的地方。他們最終都沒能成功,沒能追上那個人的天賦,也再回不去來處。
蒼生仰頭看著,其中有三個持劍之人,都是艮山顧氏人。顧莨認出來了,他怔愣地站在地上。
到頭來,莨王徹底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到底在追逐什麼。
當敕令之力散盡,他們才知道,原來顧寫塵已經在人間重復成功百次,被人敬仰百次。這世上還有無數天賦優越者被選中進入百煉之計。
而他竟然一次都沒被帝君選中過。
顧莨真恨自己為什麼清醒了,恨不得自己失憶了。
原來他的天賦根本都還不夠被當做顧寫塵來煉化。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
這十幾人之中還有三清宮的親族,離火洲當年為帝族鞍前馬後,可原來他們的家人也在這裡……明青嫣當年為什麼會從三清宮遺失而沒有下落,也是因為帶她的人就在這十幾人之列,被帝君選中帶走,徑直被敕令抹去。
而天賦平平的明青嫣被隨手丟棄,流落到陰儀魔域。
一切都變得有跡可循。
君喚是最近幾十年中被煉化最深的一個,原本他的名字和記憶也會被抹去,但恰好因為陰儀魔域封禁十年,萬魔凝滯於故土,所以帝君並未動手。
又或者是因為,走到這一步,君岐知道大業將成。
他看著最後一個顧寫塵再次走到公眾視野,這一世他是九洲劍尊。君岐像是看戲一樣為他煉化出一個幾乎追得上他的天才,在仙盟盛會上與他爭尊號之位。
但最後,還是顧寫塵贏。他遺憾又欣慰。
敕令之力徹底消散,這一切才終於被吹開塵封的浮土。
那看似是一個人的浩劫,可其實神力泛濫之下,所有人都深陷其中。
就連尊魔之劍中十世魔主殘留的魂識都在跳腳怒罵——
“熾月,本尊想起你了!”
“本尊就是被你這張臉殺了證道的!”
“本尊也是!”
“本尊也是!……”
“我們要殺了你!!!”
霜凌的識海中也聽得見這聲音,她不禁抬眸看向顧寫塵。
顧寫塵平靜地低頭,眼底如星清晰。
這種事,你幹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