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成珏嘶嘶地捂著胳膊。
好在坎水龍城弟子訓練有素,四方布陣,以千機門的機甲螢燈為指引,終於在對的時間找到了輪回陣的開門卦位,驀地探出了一絲從外裂進來的天光。
“快快快,從那裡出去!”
眾弟子很快魚貫而出。
龍成珏被弟子們抬著,心裡松了口氣,映著外邊照進來的光端詳著自己手臂上的傷口,研究著自己刻下來的字跡,他始終覺得哪裡連不上。
輪回陣破出隙空,被重復的時間之中出現了與外間相連的裂縫,正常的天光終於大片從外泄露進來——
龍成珏用袖子微掩上手臂傷口,地底空腔被更多天光映亮,他恰好回頭看了一眼。
隔著漸散的黑霧,他對上了那無口神明的眉眼。
緘口之神,無言之像——
??!
說實話,正常人叩問佛陀,也不太會關注座上菩提長什麼樣子,五官如何。
所以龍成珏這一眼看去,驚得差點掉下去。“少主!”
“少主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勢太重了?”
“沒…我沒事。”龍成珏咬牙轉回了頭,飛身闖出乾天地底,回到陽間。
他蹲在地上,飛升之墟在剛剛的地底大戰之後進一步坍縮,後續他們還要重建這裡,修補那座神像,以防靈脈被壓斷。
龍成珏蹲了半天,回身看眾人陸陸續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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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看見玄衣負劍的男人。
龍成珏又把頭轉了回去。
娘的,顧寫塵?你不會是神仙吧??
不是,可是他要是神仙,何苦在人間修煉二十年??
演給他們凡人看啊??有病?
這位還又飛升又墮魔的——不對,神仙何須飛升,他身上一定有其他秘密。
他們或許忘了什麼很了不得的事情。這事恐怕也與顧寫塵有關。
龍成珏咬牙,捂著胳膊,仰頭看天。
然後他皺起了眉。
身後的顏玥、葉斂、千機門眾人,神色也微微變了。
他們為了九洲靈脈,在乾天地底像沒頭蒼蠅一樣扎來扎去,可出來之後,外頭已經天翻地覆。
天象,大陰。
天上烏雲攪動如鱗,陰沉沉地壓在所有人頭頂。最重要的是,九天之上,在曾經的玄武金鑾正上空,出現了一條黑長的天裂,橫貫蒼穹。
霜凌被顧寫塵帶著回到地上,看見這不祥天兆。
她忽然意識到什麼,忙轉頭看顧寫塵。
乾天帝君荒息填補窟窿,敕令之力恢復,這意味著他對九洲的意念操控,也再次復蘇。
對蒼生而言,他們剛剛才經過遙峙之約,才得知顧寫塵就是殘暴無邊的熾月魔主——這本就是一個大好的時機,如今他能做的……就更多了!
眾少主隨身的靈符玉隨著他們回到地面而瞬間明滅亮起。
起起伏伏的聲音傳了出來。
霜凌眼睫顫了顫,顧寫塵神色平靜。
他站在自己的遺跡之上,聽四野聲音回蕩,並不回應。
這片土壤之上,劍尊之名正在如山傾塌。
轟隆作響。
…
“顧寫塵要滅天!”
“顧寫塵!……他是虛偽的叛道者,他放縱欲孽,背叛了大道。”
“我三十年的道心,如今毀於一旦!”
“與合歡妖女攪合在一切的人,能是什麼好東西?”
“諸位且看頭頂,天裂乃是滅世之兆,熾月魔功問鼎,入十就是滅世之人啊…!除了他,還能有誰?”
“靈脈枯竭便是他搗鬼,如今天裂,也是他的手筆!”
飛升之碑被人們推倒,萬人踩過。
對一個人的憧憬有多高聳,當他雪崩時濺落的雪花也就越多。
飛升的廢墟之上,顏玥龍成珏等人面面相覷。
可世人不知,仙洲賴以為生的靈脈之源,也是這位魔主和合歡妖女幫他們爭奪的。
真正的“鬼”,就在天上。
眾人抬頭看著天空,那力量無邊無形,卻讓人時刻膽寒。
敕令之力正在悄無聲息地打下思想鋼印,讓九洲蒼生深信不疑——天裂就是魔主所為,滅靈脈,毀大道——滅世雖難,但那可是顧寫塵,他做得到!
“當年乾天帝君對他的圍剿,原來並沒有錯!”
“他恨世自傲,他從不將普通人放在眼中,帝君當初就是為了阻止他才如此,最後卻被蕩平乾天,足見他的殘暴!”
“顧寫塵罪大惡極,必入地獄。”
這世間芸芸眾生,壓在帝權之下數千年,意難自覺。
當乾天帝君重新恢復了荒嵐之力,九洲上下思想被煽動的軌跡,開始在覺醒之人的眼中清晰顯現。
平光閣原本是推翻帝權之後的幾洲平衡之點,達到一種公平。可如今他們再次發現,頭頂的天依然壓得喘不過氣。
這三年之間沒落的下洲最先振臂高呼。
歲祿劍宗搖旗吶喊,痛哭著因為收養顧寫塵而覆滅的第一劍宗,仿佛艮山顧氏的衰落都是因為顧寫塵這個災星。
“當年宗主所說的全是真情,你們卻被顧寫塵的蓋世聲名所蒙蔽,踐踏宗主的真心!”
“如今我艮山顧氏,宗主死得不明不白,少宗主被迫入魔,整個歲祿劍宗沒有虧欠他任何,卻換來這樣的下場——!!”
這消息順著坎水搭建的九洲之網傳音而出,引發更多的慨然激憤。
“顧寫塵,呸!”
“虧他墮魔後我們還敬奉了他三年!”
“簡直是晦氣!”
在三年以前,在顧寫塵的劍尖之下,九洲之內無人敢這樣說一句。
而現在,這個名字開始被蒼生唾棄。
霜凌聽得靈符玉中的各種聲音,指尖顫抖,忍不住搭在了自己的劍柄之上。
身側的顧寫塵淡漠而立,任風吹過魔主的黑金衣擺。
他早知會有今日,那又如何。
可霜凌覺得不服。
對她和顧寫塵都不服。
在歲祿的日子,在一切開始的時光裡,顧寫塵獨守最寒僻之峰,年年公開練劍指點弟子,迎戰一切來挑劍宗的敵人,作為歲祿七成戰力,保艮山十餘年上洲之位。
這些也是能被敕令之力抹平的嗎?
而她也從未想要墮他大道,反而是頭頂之人愚弄蒼生數千年。
霜凌心中有了更加清晰的念頭,她的目光看向長空,帝君必須在九洲之上真正顯現。
他的醜惡,他的虛偽,他親手做過的一切。
而她如今是乾天帝君等待的下一個人,以身為引,她要更能掌控荒嵐,等待機會。
幾人默默關掉了靈符玉,飛升之墟上,風聲中沉默了幾秒。
龍成珏捂著自己的胳膊,看向顧寫塵,“…我們會約束各洲的。”
蒼生蒙昧,人言蒼白,但至少他們四洲,當年跟著顧寫塵劍指乾天的人們,他們的血性還在。
頭頂的危機也在。
顧寫塵淡淡看了他一眼,黑眸中的魔印清晰可見。
這的確是一個叛道得轟轟烈烈之人。
可龍成珏心想,顧寫塵他能離經叛道成這樣,他連這樣震驚九洲的事都幹得出來,他要是真想滅世,還輪得到旁人置喙嗎?
他那魔功十階尚且未破,龍成珏可一點都不想體會。
龍成珏蓋住手臂上的字跡,坎水龍城舉洲之力,也要找到帝君都隱沒了什麼真相。
哪怕會再次因為顧寫塵破防,那又如何。
在他旁邊不遠處,葉斂握緊手中青葉印。
天裂出現,九洲三年和平已經停止,葉家也要承擔蒼生的責任——乾天帝君以命火靈魄與合歡聖體孕育傳承帝嗣,數千年來如此,而如今巽風葉家在此道已經徹底成熟。
葉斂垂眸。他會找到帝君命火的弱點。
剩下的千機門的弟子們面面相覷,他們兌澤的立場一向簡單——
聖女帶來改天換地的新爐息,改變千機門千年的煉造體系。他們永遠追隨聖女,也順便追隨聖女旁邊的男人。
顏玥從幾洲眾人中走出來,對顧寫塵道,“少尊,我輩不會放棄。”
無論如何,顧寫塵仍是如今九洲最強的戰鬥力,霜凌能抵抗敕令之力的能量也無比珍貴。
一次沒能徹底推翻,他們仍有血性再來一次。
坤地王族將會肩負起使命,他們是這片土地上最古老群山的守護者,坤侖三山之中還有未現世的靈脈,就算頭頂之人放棄了這片土地,他們也一定是守到最後的一族。
霜凌看著他們,掌心和眼底都發燙。
她又感受到了道義,在她以劍入道之後的無數次,在人性之上輝映的道義。
顧寫塵牽住她的手,淡漠地點了點頭。
顏玥松了口氣,她心中清楚一件事。
無論顧寫塵是否墮魔,是否衛道,他已不會棄人間不顧。
因為他愛一人。
就會愛人世。
龍成珏抬眼看著遠處的天裂,他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平光閣要集各洲之力、甚至魔域之力,對抗“天”。
顧寫塵牽住霜凌的手,玄鐵魔劍銳嘯一聲,橫在半空,他抱她上了劍。
劍尖直指東北方向。
倏地駛出。
君不忍在劍屁股後邊顛顛地追,“少尊,你去哪裡啊?——”
眾人目光都隨之而去,看見天裂之下,那人眼尾成影,丟下一眼。
“去成親。”
…
霜凌在風裡從他衣襟中探出腦袋。
臉還在紅。
就、就這麼當眾說出來了。
啊啊啊。她又把臉埋在他胸口打了幾個滾,最後頂著亂了的頭毛探出腦袋,“我們這是往哪?”
“歲祿劍宗。”
剛才他們罵得最歡。
霜凌震驚。
然後她心中油然而生——
不!愧!是!你!顧寫塵!
騎臉回去。
霜凌揉了揉自己的臉,心中也明白,顧寫塵回歲祿,他生長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一定有什麼東西要看。
尊魔之劍仍舊被踩著當交通工具,這次倒安分了不少,不知是不是荒息彌漫壓制的緣故。
一路平穩,可他們沿著仙洲掠過,霜凌就能聽見形形色色的談論,是她如今神識擴展太多的緣故。
可她能聽見,顧寫塵自然聽得更加清楚。
越向艮山,聲音越兇,從前因劍尊之名而榮耀,如今因劍尊之名而痛恨。難以想象如今九洲上下,歲祿劍宗竟然是最恨顧寫塵的。
霜凌聽得不太高興,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轉頭對顧寫塵道,“可以把我經脈的封印解開了嗎?”
顧寫塵垂眸,在風中黑發微微凌亂,視線掃她,聲音不那麼淡漠了。
“著急了。因為葉斂說不宜魔氣入體太久?”
“什麼呀?”霜凌眸光十分純善。
“我是想,如果解開你的封印,我的荒息遼闊到足以覆蓋大部分人,或許……我能讓更多人從敕令之力下清醒過來。”
看清頭頂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