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霧猛地從他身後騰起,那人眼底漆黑,追著那跑遠的少女。
她循聲而去,跑入陰古魔宮森白的廊道之中,每經過一段,身後就陷入黑暗。
她像是這魔宮之中移動的光源。
身後,顧寫塵一步步跟著。
他明明走得很慢,可和她的距離卻在不斷縮短。
霜凌察覺到了,她紅著眼睛咬了咬牙,又想耍她嗎?魔主大人。
她以手中靈甲短劍,體內更加強大的內力運轉,除魔三式一路向前,劈開一條逃離的路。
“霜凌!”葉斂的聲音正好切入這片空間,“是你嗎?我聞到青葉竹息了——”
“我在——”霜凌連忙回應,想要告訴他自己沒事,讓合歡弟子千萬不要自殺式暴動。
可下一秒,身後的魔影驟然千百倍暴漲。
徹底將她籠罩,轉瞬之間,她又回到了他的面前。
顧寫塵隔霧看著她。
他眼底漆黑一片,指尖燙得厲害。
霜凌心頭急了,她將自己的荒息運轉到極致,可又發現無論是此刻的心法、手中的劍法,都和眼前這個人有關。
她逼自己狠心,轉身揮出去了一劍,想要揮退他。可那黑霧像是密不透風的懷抱一樣摟緊了她,劍氣回攏,撕裂了她的半截衣袖。
蓮息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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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陰古魔宮之中,甜得明顯。
霜凌連忙攏住衣服後退,急著逃離。
可那黑霧更加向上探去,落在溫熱皮膚之上,帶著強壓的怒欲。
“顧寫塵!”她探身掙動,可哗啦一聲,領口連著灰褐的袖子全都被扯裂,露出了被藏在灰撲撲之下瑩白清香的瓷肌。
圓潤白皙的肩頭暴露在陰古魔宮之中,她皮膚薄軟溫熱,顫了顫,抱住自己。可那黑霧順著她的藕臂向上,所過之處,後脊開始發麻。
他在憤怒,吞噬那清甜的蓮息,他像是要揉碎這花瓣,淹沒所有不該有的氣息。
像是對一朵花的徵伐。
可在濃霧之中,霜凌緩緩放下了掙扎了的手,她的指尖開始發顫。
她任憑自己被那霧氣吞噬,蓮生黑水,貪嗔痴欲,點墨成濃彩。單薄盈滟的身形似被摟緊,修頸在霧色中像出水一般。
霜凌不動,也不跑了。
她隻是顫抖著忽然開口。
“顧寫塵。”
“你不飛升,就是為了這個嗎?”
她話音出口,終於開始委屈,說到最後一個字近乎哽咽。
黑霧驀地停下,顧寫塵重重一怔,“不…”
他的臉從霧中清晰露出,兩手垂在身側。
霜凌眼淚掉下來了。
顧寫塵驟然開始無措。
可我真的在乎你的大道啊。
顧寫塵。
我真的在意你是萬年獨一的天才,在意你從出生被詛咒般的絕世天賦,在意你日日苦修劍劍為痕,在意你本能飛升成神——
漫天魔氣散落下來,像是他色厲內荏,披在身上的最後一層外衣。
委頓在地。
少女聲音哽咽柔軟。
到這時候她也不怕他魔主之威了,她就是當年不在峰上小心翼翼一炷香內煉氣的學生,她就是一個自不量力想要救他飛升的凡人,她就是想問問他——
“你帶走我的金丹,就是為了這個?”
顧寫塵瞳孔微縮,上前一步,又停住,屬於魔尊的黑金色華貴衣擺拖曳在地,聲音竟有一絲急迫。
“不是的。”
千頭萬緒沸水一般滾過他心底,酸痛像一場清醒。
“我隻是…”
恨你告訴所有人…獨不告訴我。
恨你愛天下人,愛得太多。
顧寫塵眼底的魔跡洶湧翻騰卻又被壓制,最後終於變成金色蓮花的紋路。
黑霧彌漫成一個謹慎的擁抱,他像是碎了又重組,最後卻隻是指尖穿過她的,握緊了她的手。
“…我隻是想證明。”
“我帶著你丟掉不要的東西,萬水千山,仍會找到你。”
能不能。
別忘記。
別欺負他
62
所以你是為了我——
霜凌眼底碎光, 心頭重重一動,覺得很沉。
在這一方絕望之地,他蔓延的黑霧掃過她垂落的衣擺與指尖,如手觸碰, 像是貪嗔痴欲的每一重形狀, 難以自抑, 又竭力控制。
入魔便以暴虐欲念為生, 下墜方能成就魔功——顧寫塵一直沉淪得很清醒, 卻發現,自己禁不住她含淚驚懼的眼睛。
可到今天,霜凌也隻是重見他第一面,幾句話,一點時間。
巨大的落差和猝然的驚變就這樣撲面而來。
她好像到此刻,在肢體與言語的衝撞之中,才終於看清了黑霧之後的這個人, 他就是顧寫塵。她才終於明白三年光陰的分量,不再停留在她的印象。
他說他帶著她的金丹走過萬水千山。
他用足以飛升的全部靈流養活她自願消散的胎仙。
他在萬萬魔影之中仍然能夠找到她匍匐的背影。
所以, 那年以她伊始的蓮□□魔, 到如今……從沒有消失過啊。
霜凌的心震了又震, 碰碎了眼底的水汽,最後也泛濫起難言的苦澀酸意。
她捂著自己的肩頭,感覺到冰冷的霧氣在她裸.露的清甜皮膚上重新織就新衣,像是徒勞地掩蓋他魔氣失控後的狼藉。
最後他們久別重逢, 詞不達意。
隻有相撞了, 才疼得清醒。
該說什麼?
——“那你修魔疼嗎。”
霜凌揪著袖口, 忽然出聲。
所有人都說你飛升了,你卻修魔修到快要滅世。大道修行清苦, 而魔氣如刀刺鍛經瀝骨……你疼不疼?
這是你沒教過我的。
顧寫塵的目光震了震。
他握住尊魔之劍,指尖冰冷卻開始回溫,黑眸吸光,低聲道,“……不疼。”
和你爆丹相比不算什麼。
霜凌張了張嘴,最後心裡沉甸甸的苦澀。
但好像從這一句話開始,顧寫塵漂泊千裡的霧氣終於恆定在這片海域。
他像是為了佐證修魔之後並沒有覺得苦,顧寫塵指腹壓在那冰冷漆黑的劍刃之上,劍尖毫不在意地杵在地面,斟酌著低聲道。
“修魔也不難,隻要找到正確之書,一天就可以…”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
霜凌的心裡又酸又苦,捂住耳朵,真不想和他說話了。
就你天才是吧?當眾差點破十階,當眾差點飛升,你——
可她奇異地…因為這同樣讓人破防的天賦,把眼前這個黑霧彌漫的顧寫塵,重迭到了她的記憶之中。
仙魔兩道,天地之間,構成全世界最荒謬的一個人。
顧寫塵,你真是絕世荒謬的天才。
但顧寫塵就真的沒有再說了。
他越過霧氣看著霜凌重新衣襟合攏後的下颌,繃著讓他熟悉的弧度。就算是在氣悶,她眼底卻都是含苞待放的明亮生機。
他看著這一切,他開始覺得有一點平靜了。
“失去金丹…就是無魂無魄之人,沒有識海,隻有氣脈,隻是一朵蓮花。”
霜凌靜了靜。的確,她現在是聽不到別的人或物識海傳音的。
“若再有任何一次,身死人滅,再也救不回了。”
他身後的霧影緩慢圍繞著她,掃過她的踝骨,像是小心又佔有的繾綣觸碰。
“金丹歸位,你的胎仙復轉,才算真的為人,”顧寫塵目光深刻地看著她,輕聲道,“修為重漲,識海可成,不再是無魂死物,所以我…”
霜凌把頭別開,悶悶答:“…我知道了呀。”
金丹回歸,就勢必帶回情蠱。
她親自爆丹,所以也非常明白——如果汲春絲不在,當年金丹就會跟著一起碎裂。
這也是為什麼顧寫塵在看到她爆丹之後,覺得情蠱會反噬一起帶走他。
正是因為汲春絲代替了身隕之人的周身經脈護住金丹,所以霜凌保護了蠱中的另一方。而如今,這也成了繼續養活她金丹的方法。
更最重要的是,陰陽雙合鼎是世間最適合吸納荒息的聖器,與她金丹相融,已成命定。
…霜凌聽得明白。
隻是到頭來,他們還是走回原點。
她戳著自己袖口,有一點崩潰,又不知道能怪誰。
他們好像都為對方想了很多,做了很多,然後,一無是處。
霜凌的雙瞳清澈茫然,最後長睫一眨。
可是那能怎麼辦?生活還是要向前……她還是要保護自己,保護她在意的一切。
霜凌定了定神,抿住唇,轉頭看向顧寫塵,“今日別打——”
可顧寫塵手中的尊魔之劍锃然作響。
劍中的歷代魔主的殘魂已經在他識海中肆虐滔天、表達不滿——魔是欲孽,是暴力,是無盡殺生!
而不是蒼白無力地跟一個小姑娘解釋這些沒用的東西!
“外邊的仙門走狗都要打進來了。”
“君岐那個老東西已經不在聖洲了?率領三境,殺光他們。”
“熾月,不行就讓本尊來——”
顧寫塵終於蹙眉,識海混亂。
與此同時,霜凌頭頂漆黑的空間開始絞動起來。
漆黑魔霧無邊無際,陰古魔宮又隨魔主意念而動,方才她隻是聽見一瞬葉斂的聲音,轉眼就再次彌合——但此刻,魔宮之內的震動似乎越發明顯了。
攻擊魔宮,就相當於攻擊魔主本人。
顧寫塵的臉色明顯在變白。他身形不動,但手中的尊魔之劍開始強力噬主。
可不知道為什麼,在幢幢千重魔音之中,他此刻沒有那麼恨了。
隻是有點煩。
顧寫塵垂眸看向手中的劍。
霜凌看看他,又看看遠處——頭頂漆黑的穹頂被藍衣一劍撕開一角,終於灑進了外邊的一線寒光,更多聲音如潮水一般湧來,可從外卻看不到她。
“聖女呢?葉少主,剛才你看到聖女了?”
“我聽到她說話了,就在這附近。”
“不能再等了,你看這些魔物——”
此時,殿內已經混戰一團。
兩道廝殺之間,宮魔拖長的聲音還在繼續完成魔主問鼎儀式。
“慶——魔宮饗禮——”
“敬奉熾月魔主——”
那一唱二誦的聲音顯得格外詭異。
顏玥和龍成珏等人盯著大殿之內的宮魔們。
那些幽晦的身形像是魔宮之下冷色的燭火,他們巨大的黑色瞳仁沒有什麼情緒,在混戰的魔修之間來回穿梭,收納三境貢品,獻上魔主的白骨煉火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