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霍骘死後,錦衣衛南鎮撫司和指揮使的職位一直空缺。蕭長寧想了想,問道:“你要將自己的人安排進錦衣衛?”
“上次已在兵部安插了人,這次錦衣衛卻是動不了了。”沈玹道,“原想扶植越瑤統領錦衣衛南北鎮撫司,但今晨聽皇上的意思,顯然並不想提拔越瑤。”
“他知道越瑤與本宮交好,自然不放心用她,應該會另擇一名心腹。”蕭長寧對弟弟的帝王權術了如指掌,猜測道,“他不能動你,便提拔錦衣衛來制衡,隻是不知道誰有幸能成為新的指揮使?”
“其中人選我已知曉。”接觸到蕭長寧訝然的目光,沈玹勾起嘴角,附在她耳邊低聲道,“看著我作甚?東廠番子總不是吃白飯的。”
也是,東廠番子遍布天下,哪會有沈玹不知道的消息?
見沈玹目光不太友善,蕭長寧卻對未來的錦衣衛指揮使愈發好奇,問道:“你告訴我,新的指揮使會是誰?”
“溫家的二公子。”沈玹目光一凜,嗤笑一聲緩緩道,“晉陽侯世子溫陵音。”
“溫陵音?有些耳熟。”
正巧冬穗端著熱粥和早膳上來了,蕭長寧便動手給沈玹布菜。忽然,她想到什麼似的,手中盛粥的動作一頓,猛然抬起頭來道:“那個十六歲斬殺倭寇首領,十八歲平海亂,鎮守南疆五年戰無不勝的溫少將軍?”
蕭桓竟是將這麼一尊煞神從南方召回京師了?
沈玹頷首,面上並無憂懼的神色,反而露出幾分饒有興致的、陰涼的笑意:“我已許久不曾活動筋骨,但願這溫家小子不會讓我失望。”
蕭長寧擰眉:“雖然溫家忠義勇猛,名聲一向不錯,但我依舊有些擔心。”
“南疆偏僻,待溫陵音快馬加鞭趕回京師也該是開春之後的事了。”沈玹擁住蕭長寧,與她耳鬢廝磨,氣息交纏,“現在,皇上怕是有更頭疼的事要處理,分不了心。”
一大早,蕭長寧就被沈玹弄得面紅耳赤,推了他一把,羞惱道:“吃飯。”
“先嘗嘗你的味道。”沈玹舔了舔她的耳垂,聲音暗啞,“開胃。”
而深宮中,蕭桓的確很頭疼,即便是太後逼宮謀反那會兒,他也不曾如此心慌意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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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去看梁幼容湿紅的眼睛,隻微微站直了身子,望著殿門外那一身素衣、形單影隻的少女,喚了聲:“皇後。”
梁幼容面色不太好,自從祭祖受傷之後,她的身子一直很虛,此時嘴唇更是白的可怕,發著抖問道:“太後……是怎麼死的?我聽說了,她並非如你所說的那般病逝於慈寧宮,而是死在了……北鎮撫司的詔獄裡。”
蕭桓心中有些難受,但他知道自己沒有錯,復仇本就是一件不能回頭的事。
“皇後,外面風大,你先過來。”
蕭桓伸手將梁幼容拉了進來,將她冰冷的手攥在掌心,似乎想溫暖她。
梁幼容閉目,眼底的淚終究沒忍住,濡湿了臉頰。她一點一點將指尖從蕭桓掌心抽離,動作很慢,卻很決絕,那一瞬,蕭桓覺得自己心中也有什麼東西被抽空了。
“容姐姐……”
“陛下一直不肯讓我去見她,原來是將她送去了那種地方。”
梁幼容哽聲道,“為什麼呢?你用這般屈辱的方式殺死了她,為何要偏偏留下我一人受罪?你知道麼,陛下,每多活一日我都覺得自己無比罪惡……”
“朕說過,那不是你的錯,你沒有罪。”
“可你殺了我的親姑姑,梁家由士族廢為庶人,我不該呆著這的。”梁幼容搖了搖頭,抖著唇道,“陛下,我並非指責你,隻是這樣令我太痛苦了,放我走吧,讓我去贖罪。”
“不行。”蕭桓眼睛一紅,咬牙道,“除了朕的身邊,皇後哪裡也不能去。”
梁幼容面色灰白,將唇瓣咬出血來。那一點鮮紅的顏色暈染在她蒼白的唇上,平添幾分詭譎的豔色。
蕭桓又想起了去年冬初見她時的情形:一襲嫣紅鬥篷,如紅梅傲雪綻放,那樣的濃烈鮮活,而如今卻如一朵即將枯敗的花兒,令人心疼。
蕭桓想,為什麼她偏偏要姓梁呢?又或許,她心狠一些就好了,跟著太後一同造反就好了,這樣他就有充足的理由殺死她,而不是像這般,鬧得像個笑話。
“朕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舍不得你,一想到你可能離朕而去,心裡總是悶疼悶疼的。”蕭桓放軟了聲音,懇求道,“你不要走,廢太後犯下的錯不該由你承擔,朕沒理由放你走。”
這不是帝王的命令,而是一個毛頭小子在乞求妻子的垂憐。
梁幼容睜眼,反問了一句:“太後的罪不足以株連臣妾,那弑君之罪呢?”
“你在說什麼……”
蕭桓的話還未落音,卻見梁幼容飛速掠過,拔-出案幾後供奉的天子寶劍,猛然將劍橫在蕭桓的脖頸。
梁幼容本就武藝卓絕,出手的速度奇快,直到蕭桓感覺到脖子上一片冰冷的涼意,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被挾持了……被自己心愛的皇後挾持了。
“皇上!”外面的殿前侍衛聽到了動靜,入門一看,不覺大驚:“來人,有刺客!”
蕭桓怔怔地流著淚,眼底的心痛是真的,心傷也是真的。片刻,他不顧頸側吹毛斷發的利刃,猛然扭頭喝道:“退下!不許過來,不許聲張!”
侍衛們被喝得一愣一愣,執著刀劍猶疑道:“可是……”
“皇後在教朕舞劍,鬧著玩呢。”蕭桓紅著眼,扭過頭勉強笑道,“對吧,皇後?”
他眼底有卑微的懇求,不是怕死,而是怕皇後鑄下大錯,他會護不住她。
梁幼容眼底也有淚,映著寒光,如揉碎的寒潭月影,絕望無比。哪怕和東廠番子廝殺之時,她的劍亦沒有絲毫不穩,而此時卻顫抖得厲害,幾乎要握不住劍柄。
金黃的劍穗抖動,劍拔弩張中,她艱澀道:“放我走。”
蕭桓流著淚,狠聲道:“絕不!”
“陛下到底在倔什麼?”梁幼容心痛無比,痛苦道,“別逼我了,求你……”
“朕想和你……做一輩子夫妻。”蕭桓眼睛發紅,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皇後,“這宮裡太安靜了,安靜得像座墳墓,隻有你在身邊的時候,朕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皇後,朕隻是……不想成為孤家寡人。”
梁幼容聽著蕭桓帶著哭腔的話語,手腕發軟,心中一陣又一陣地絞痛。她知道蕭桓沒有錯,他的身世,他的遭遇,注定他要走上一條與她背道而馳的道路。
殊途無法同歸,忠孝不能兩全,她背負著家族的罪孽,想要逃離,卻深陷泥淖,連放下一切離開都成了一種奢望。
極度的悲痛之下,梁幼容猛然睜眼,手腕一抖,劍尖在她手中調轉了方向,狠狠對著自己絞痛的心口刺下!
第57章 無名
養心殿內, 蕭長寧拉著蕭桓的手, 望著他包裹得如同粽子似的掌心,蹙眉嘆道:“這是皇後刺傷的?”
“不是。”蕭桓神情有些憔悴,眼下一圈淡淡的青, 沒精打採道, “是朕自己撲上去弄的。”
他顯然是一夜未眠,又向來愛哭,說話之時嗓音沙啞, 眼中通紅, 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孤立無援的模樣, 有些可憐。
蕭長寧對自己唯一的親弟弟,總是狠不下心的。她也曾有過波瀾起伏, 但感情之路還算是兩情相悅,不明白蕭桓怎麼就同梁幼容弄成這般局面了。
“阿姐, 這件事我想瞞下來, 你別同別人說好麼?”蕭桓眼底有些乞求, 勾著嘴角自嘲一笑,“若是讓諸位卿家知道, 又要鬧騰著廢後了。”
蕭長寧心想:你就不能乖乖聽大家的話廢後嗎?非要這般折騰自己也折騰她?
“皇上,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呢?”蕭長寧忍不住多了句嘴,“你而今身份大有不同,一舉一動都關乎國脈民生, 別說是被傷成這樣, 就是掉一根頭發也得讓百官心驚幾天。現在和皇後鬧成這樣, 如何收場?”
蕭桓想了一會兒,垂下過於濃密的眼睫,望著自己掌心繃帶上滲出的褐色藥汁發呆,半晌才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罷,現在,朕和她都需要好好冷靜。”
今日天晴暖和,前幾天的積雪化了,水珠如簾,從瓦楞間滴落階前,也落進了蕭桓的心裡。
“桓兒,容阿姐多句嘴,梁幼容本性不壞,就是性子太死板了些。不管怎樣,她的家族是因你而覆滅,她即便不記恨你,但肯定原諒不了自己。”蕭長寧開解道,“她覺得自己是梁家的罪人,這其實很傻。一邊是自己的丈夫,一邊是自己的親人,她找不到一個可以支撐她的平衡點,就像是闖入了一條死胡同,找不到出口和方向。”
蕭桓雙肩一顫,抬眼看她。
蕭長寧道:“她心中的弦繃得太緊,你如此逼她,她會受不了的。”
“朕沒有逼她。”蕭桓握緊受傷的五指,即便是傷口疼痛也不曾松開,低聲道,“朕隻是……隻是不知該如何留下她。”
“她在你心裡,竟有這般重要麼?”蕭長寧反問,“還是說,你對她隻是求而不得的不甘?”
“朕……”
蕭桓直起背脊,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辯駁,然而嘴唇幾番張合,又隻能頹然地閉上,垮下雙肩道:“朕隻知道,一想到她會走,朕會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胸口像是被巨石壓著,又悶又慌。”
“你們都太年少了,還未做好承擔一切的準備,稍有波折便起風浪。”蕭長寧託著下巴,神情淡然,但眼睛是看透一切的通透,緩緩道,“而且,你發現了沒有?”
“什麼?”蕭桓愣愣問道。
“一提及皇後,你一直在強調離了她你會不安,會心疼,會難受,卻從未想過她強留在你身邊,是否也會不安,會心疼,會難受?”
蕭桓徹底怔住。
蕭長寧伸手,隔著燃香的案幾點了點他的額頭,輕聲道:“傻皇上,你對她的好,都不是她想要的啊。”
蕭桓茫然道:“那她想要什麼呢?”
蕭長寧想了想:“你知道的呀。”
回想起昨夜皇後寧可背負弑君的罪名,也要從宮中離開的決然,蕭桓心中一痛,抿唇道:“決不!”
他睫毛抖著,眼裡卻像是在和某個無形的對手較量似的,閃著倔強的光。蕭長寧真是服了他了,輕嘆道,“你看,你們誰也不肯讓步,問題如何解決呢?”
“朕會對她好,對她很好,她會回心轉意的,會像當初祭祖冊封之時那般,堅定地握住朕的手,一輩子都不分開。”說著,蕭桓自己都哽住了,聲音越來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