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糊塗了!”今日接受到的秘密太多,如同一團亂麻糾結,蕭長寧蹙眉道,“當年沈七或許是因為意外死了,於是,沈七的對食——玉蔻找到了和沈七極為相似的你,讓你取代沈七進宮……可是她為何要這樣做?讓你取代沈七成為假太監的目的是什麼?皇上是隻披著羊皮的狼,若是玉蔻一不小心說漏了嘴,那你豈非……”
“長寧,我本欲在今日將一切秘密告知你,但現在事發突然,我需進宮帶回玉蔻。這是沈七唯一的遺願,我答應他要保玉蔻平安。”
約莫是怕蕭長寧胡思亂想,沈玹撫摸著她的臉頰,凜然道,“等我歸來,再將一切真相告知你。”
“等等,沈玹!”蕭長寧匆忙喚住他。
沈玹系披風的手一頓,回身看她。
“還是讓本宮去見皇上罷。”蕭長寧拉住沈玹的手。她的掌心有微微的薄汗,似乎是為自己主動的親昵之舉而緊張,但面色依然平靜,朝他綻開一抹輕柔的笑意來,“桓兒本就對你心存疑慮,玉蔻一出事你便急著去救她,豈非落入了那小子的圈套,證明玉蔻手裡掌握著你的秘密?還是讓本宮出面妥當些,正好今日是他十五歲的生辰,宮中並未操辦宴席,本宮便以祝壽為由進宮一探究竟,如何?”
沈玹擰眉沉思。
門外的方無鏡道:“廠督,讓長公主出面確實要委婉妥當些。”
思索再三,沈玹這才點頭,狹長的眼睛深邃得仿佛能將人的魂兒吸進去,沉聲道:“臣親自送殿下入宮。”
蕭長寧大力點頭,如稚童般眯著眼睛笑道:“如若本宮平安帶回玉蔻,你可要記得獎賞本宮!”
蕭長寧是鐵了心要得到沈玹的獎賞的。
在來養心殿的路上她便想好了對策:佯裝吃醋,趕走玉蔻,實則是助她逃離蕭桓的審訊,離開宮越遠越好。
不過,蕭桓已然不是當初那個隻會哭鼻子的小軟蛋了。他在太後的淫威之下掙扎多年,別的沒有學到,論城府和心計倒是學了個十成十,也不知這拙劣的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能否成功瞞住……
即便瞞不住,那就賭一把罷,就賭在蕭桓心中,自己這個親姐姐是否還有一絲分量。
萬幸,蕭長寧賭對了。
養心殿的偏殿中,鼎爐焚香,炭盆上的茶壺沸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給靜謐詭譎的室內增添了些許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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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桓望著嘴角含笑的蕭長寧,半晌,終是輕嘆一聲:“阿姐,你來見朕,怕不是祝壽這麼簡單吧?”
蕭長寧緩緩勾起一個意義不明的笑來,緩緩抬臂,從綴著兔絨的袖子中伸出一隻皓如霜雪的柔荑素手來。在蕭桓微微怔愣的目光中,蕭長寧伸手捏了捏天子的臉頰,將少年一邊白皙的面容拉扯變形。
“阿姐……”被扯住了臉頰,蕭桓的聲音有些模糊不清,“你做什麼呀?”
“沒做什麼。”蕭長寧一手託著下巴,一手捏著他的腮幫,涼涼哼道,“本宮隻是想看看皇上這張柔弱天真的面具下,藏著一副怎樣的面孔?”
蕭桓似是茫然,委屈道:“阿姐,朕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別裝了,桓兒,本宮都知道了。”蕭長寧斂了笑意,緩緩坐直身子,盯著對面這個她從小疼愛到大的弟弟,淡淡道:“皇上當初將本宮當做結盟的籌碼送給沈玹時,可是一點遲疑都不曾有過啊!如此鐵腕手段,非常人能及,就不必哭哭啼啼地做戲給我看了。”
蕭桓眸色一閃,怔愣了片刻。他臉上的委屈與柔弱漸漸散去,露出一個少年人應有的清朗來。
他張了張唇,復又閉上,而後才低聲道:“沈玹……都告訴阿姐了?”
“桓兒,”當蕭長寧叫他的名字時,是頗有幾分長姐的威嚴的,“你抬起頭,看著本宮。”
蕭桓坐直身子,依言抬頭。
下一刻,清脆的巴掌聲猝不及防地回蕩在殿內,連帶著驚動了門外侍立的宮人。
“這一掌,是打你不顧血脈親情,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辜負了本宮對你十五年的照拂!”蕭長寧靜靜地盯著他,沉聲肅然道。
“長公主殿下使不得啊!這掌摑天子乃是……”掌事太監匆匆跑進來,見到屋內劍拔弩張的兩姐弟,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誰讓你進來的?退下!”蕭桓的臉被打得偏向一邊,白皙的面頰上很快泛了紅,看上去尤顯觸目。
太監猶疑片刻,但見蕭桓疾言厲色,也不敢抗旨,隻好躬著身子又退了出去。然而還未走兩步,身後又是傳來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蕭長寧繼續道:“這一掌,是打你兩面三刀玩弄心計,滿心猜忌過河拆橋!”
這下,蕭桓兩邊面孔各頂著一個紅呼呼的巴掌印,眼裡漸漸泛起了水光,愣是一聲不吭。
“長姐如母,阿姐打朕是應該的。”蕭桓垂著頭,柔軟的發絲從耳後垂下,襯著臉上的紅痕,倒更顯出幾分脆弱來。
他哭了,淚水從眼角溢出,劃過臉頰,又順著下巴滴落,在他紫檀色的衣襟上浸出點點深色的水痕。他說,“阿姐,你怎知朕沒有遲疑過,沒有後悔過?可朕沒有別的選擇……”
蕭長寧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心中既悲涼又無奈。
“桓兒,當初你一邊向本宮哭訴可憐,一邊又將本宮推向火坑時,是什麼心情呢?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本宮遇見的不是沈玹,若是本宮死在了這場可笑的聯姻裡,你會如何?”
“對不起,阿姐。”
蕭桓與蕭長寧一樣,打小就愛哭,此時眼淚更是止不住,連聲音都是斷斷續續的抽噎,也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他飛快地抹了把眼角,抬起湿紅的眼來,一字一句認真道:“朕從來沒有相信過任何人,也絕不能心軟,偏信與仁慈是帝王之大忌。所以阿姐,朕不為自己做過的事辯解,但朕會補償你,朕已經在想法子讓你離開東廠……”
蕭長寧‘哈’了一聲,如同看傻子一般看著蕭桓,嘲諷道:“當初你不管不顧地將我送去東廠,如今又自作多情地要讓我離開沈玹,自始至終,你可有問過我願不願意!”
蕭桓失神地看著她,似是不明白她的憤怒從何而來,喃喃道:“阿姐,回來不好嗎?”
“不好。”蕭長寧斬釘截鐵,“本宮已經回不來了,就像你回不去那個天真爛漫的曾經。”
第45章 飲雪
蕭桓好像明白了什麼, 神情一瞬間變得有些復雜起來。
他吸了吸鼻子,遲疑片刻, 方不甘地問:“是沈玹脅迫了你嗎?他威脅你留在東廠做人質?”
蕭長寧坦然地迎向蕭桓探究的眼神,“沒有誰威脅本宮,是本宮自願留下的。”
“可他是個太監!”蕭桓稍稍拔高了音調,臉上說不出是震驚還是擔憂,雙手撐在案幾上傾身道,“縱觀古今, 歷史上哪個權宦能有好下場?阿姐,朕現在掌權了,不能眼睜睜看著你……”
說到一半,蕭桓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好像意識到了不妥, 勸阻的話到了嘴邊, 最終隻能化作一聲苦笑,垂著湿潤的眼睫落寞道:“朕也傷害過阿姐, 所以, 朕已經沒有資格勸阿姐了, 對麼?”
蕭桓畢竟是蕭長寧親手護大的弟弟, 此時見他像是個犯錯的孩子一般黯然流淚,她終究不忍,放緩語調,輕而認真地說:“皇上是本宮唯一相依的血脈至親, 當然有資格規勸本宮。不過, 選擇權終究在本宮手裡, 皇上可以規勸我,卻不能左右我。”
輕飄飄的一句‘血脈至親’落在心間,卻比耳光落在臉上要來得更痛。對於蕭桓來說,面前的阿姐好像什麼都沒變,依舊包容慧敏,又好像什麼都變了,變得灑脫而豁達。
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並且甘願承擔沉重的責任,踏著荊棘鋪就的道路一往直前。
“皇上查沈玹,是要動他嗎?”見蕭桓久久不語,蕭長寧出聲詢問,眼中一派清澈淡然,如一泓幹淨的秋水。
蕭桓抬起頭來,帶著鼻音問:“朕不該動他嗎?”
“他幫了你。”
“可他也惡貫滿盈。霍骘敗了,太後倒臺,滿朝上下都要看他東廠的臉色行事,天下隻知有沈玹而不知有帝王,豈非可怕?”
頓了片刻,蕭桓繼而道:“阿姐,朕睡不安穩。朕以前坐在金鑾大殿上,簾前是沈玹,簾後是太後,每次上朝朕都戰戰兢兢,看到朝中忠臣不斷地被貶謫、被流放、被殺死,可朕什麼做不了,就像是一把刀明晃晃地懸在頭頂,不知何時就會掉落下來。阿姐,沈玹比朕強大,比朕威嚴,有這樣一個人終日守在朕身邊,朕如何能安心?”
蕭長寧嘆道,“如今有本宮在東廠守著沈玹,你也不能放心麼?”
“正是因為阿姐要留在東廠,朕才更加不放心!”說到此,蕭桓面上浮起一層薄怒,紅著眼道,“是沈玹毀了承諾,明明說好了目的達成便將阿姐送回宮中,任你婚嫁自由,可現在卻毀約拐走了你!”
聽蕭桓如此說,蕭長寧心中倒有些許感動,心想這小子心裡還是重感情的。
誰知還未感動完,蕭桓繼而道:“朕無法理解你的決定,阿姐莫要被他騙了!若是他將來心懷不軌挾持阿姐,那朕該如何置之?”
“防人之人不可無,但害人之心不可有。皇上疑慮如此之深,豈非要變成太後那樣的人”
其實,蕭長寧不是不理解親弟的擔憂,身處高位,又被太後操控多年,被迫害得久了,漸漸地不再相信任何人。他滿心算計,蕭長寧又何嘗不心傷?
她換了個話題,轉而問道:“桓兒,若是讓你廢皇後,你可願意?”
提及梁幼容,蕭桓明顯一愣,聲音低了幾個度,問道:“阿姐……為何突然提起這事?”
“皇上不願意?太後垂簾幹政,架空朝野迫害忠臣,現在她倒臺了,定有諫臣彈劾梁幼容品性不淑,而要求你廢皇後另娶佳偶罷?”蕭長寧觀摩著蕭桓的神色,道:“看來,皇上不願意?為什麼呢,她不是你仇人的侄女麼?”
蕭桓沉默了一會兒,篤定道:“她是除阿姐之外,唯一一個真心對朕好的人。她並無過失,何以要廢後?”
蕭長寧頷首,輕輕‘哦’了一聲,而後眯著眼笑道:“本宮對沈玹的感情,一如皇上對皇後的感情一樣。雖然曾經身處對立兩端,水火不容,但成婚之後方知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本宮不會離開沈玹,正如皇上不會廢黜皇後,你可明白了?”
蕭桓沒有說話,屋內陷入了良久的沉寂中。
蕭長寧輕輕喟嘆一聲,伸手撫了撫蕭桓臉上的指痕,語氣已帶了心疼:“今日盛怒之下打了你,皇上切莫責怪,畢竟,被至親舍棄背叛的滋味當真不好受,猶如萬箭穿心,比你臉上的兩巴掌要疼痛得多。”
在她指尖碰上來的一瞬,蕭桓不動聲色地瑟縮了一番,隨即悶悶道:“朕知道。”
“這家中隻有我們姐弟相依為命了,希望皇上的刀劍,莫要對準自家人。”說完,蕭長寧斂裾起身,辭別道,“天黑了,本宮下次再來見你。還有,祝你生辰快樂。”
“阿姐。”蕭桓忽然叫住她。
蕭長寧腳步一頓,卻沒有轉身,隻迎著黑藍的夜色靜靜地站在門口。
“沈玹已從朕身邊搶走了阿姐,希望他能就此知足,莫要貪心。”蕭桓望著蕭長寧清麗的身姿,喉結動了動,緩緩道,“若他繼續貪得無厭縱容東廠橫行,或是膽敢傷你分毫,朕……絕不姑息!”
蕭長寧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迎著夜色走出了大殿。
養心殿的大門在她身後緩緩關攏,長階夜幕,宮檐下的紅燈籠一盞一盞亮起,如紅蓮初綻。蕭長寧知道在那暖光之下,夜色深處,沈玹定在等她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