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督身為提督太監、諸君領帥,中途私自離場,於情可忍,於理不可忍,當以廠中規矩處置。”說罷,沈玹拇指按在刀鞘上,接著,刀光在月下劃出一道銀弧。他將刀刃貼在自己小臂上,快速一劃,滲出的鮮血很快浸透了袖子,順著刀刃凝成一道血線,滴落在他腳下的地磚上。
“廠督!”番子們無不動容,紛紛伏地跪拜,“萬望廠督三思,保重身體!”
沈玹神色未變,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抬手將細刀刺入腳下地磚中,緩緩道:“本督有愧諸位,以此一刀自警。”
蕭長寧聽林歡講完,筆尖已是抖得厲害。她的心燙得慌,還有些酸脹和心疼。
沈玹身為東廠提督,最難平衡的是手下兄弟和家人之間的取舍。所以他選擇用這一刀來消除東廠與蕭長寧之間的嫌隙,團結上下,籠絡人心。
蕭長寧終於明白為何廠中上下對沈玹如此信賴了,因為連她,亦被這個強大兇狠、又有情有義的男人所徹底俘虜。
心中的思緒疊湧。良久,蕭長寧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輕松些,在林歡臂上的繃帶上落下最後一筆,將染了顏料的筆擱在石桌上,朝凍得微微發紅的指尖哈了口氣,說:“畫好了。”
林歡歪著腦袋,端詳著繃帶上的玄武龜,愣愣道:“為什麼是個長脖子長尾巴的王八?”
“玄武本就是蛇與龜的結合呀。”真正的玄武龜是蛇龜纏繞組合的神獸,還有那麼一點隱晦的生-殖崇拜意味,並不適合畫在手臂上招搖過市,故而蕭長寧將其改動了一點點,倒更像是一隻威風凜凜的王八了。
見到林歡呆呆的模樣,蕭長寧心中的壓抑消散了不少,忍不住撲哧一聲輕笑,寬慰道:“像王八也不錯啦,既刀槍不入又長生不老,有福氣呢。”
林歡兩條眉毛幾乎擰成疙瘩,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喃喃道:“不行,我要去求廠督大人給我的番役換個名字……”
話還未說完,身後傳來一個沉穩的嗓音:“好端端的,換什麼名字?”
林歡雙肩一縮,忙從石凳上站起來,退到一旁,恭敬道:“廠督。”
蕭長寧眼睛一亮,朝按著刀款步走來的沈玹一笑,道:“你可回來了。”
沈玹輕輕頷首。他的視線從蕭長寧明豔的臉上轉過,隨即移到石桌上未幹的筆墨上,眉毛一皺,看向林歡。
林歡不自在地抬起右手,蓋住左臂繃帶上的玄武龜,半晌訥訥道:“大人,我能不能改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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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沈玹面無表情,言辭冰冷中透出幾分不易察覺的酸味,說,“再啰嗦,你連王八都做不成。”
林歡自然不敢違抗,失落地‘噢’了聲,垂著腦袋默默挪開了。他一邊走一邊嘴中還念叨道:“他們都是鳳凰青龍和大白蟲,怎麼我就是個王八呢……”
蕭長寧有點想笑,但看到沈玹緩緩走近的模樣,她又忍不住緊張起來。
她與沈玹約定好了的,要在一切結束後將自己所有的心意都告訴他,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他……
“起風了,回屋。”沈玹伸出一隻手,自然而然地捻去她鬢角的一枚梅花花瓣。
蕭長寧臉一熱,還未來得及細細感受那隻大手的溫度,沈玹已轉身去了書房。
蕭長寧跟著他進了房中,剛巧見沈玹正單手解披風。他的動作比平時要稍稍遲緩,蕭長寧看在眼裡,忍不住擔憂道:“沈玹,你上過藥了麼?”
沈玹的動作一頓,隨即將帶著寒意的披風隨手搭在案幾旁,試圖隱瞞道:“臣並未受傷。”
蕭長寧向前,嗅了嗅他的衣裳。
“有藥味兒。”蕭長寧抬起眼來,篤定道,“你撒謊了。”
見瞞不過她,沈玹索性大方地承認了,坐在書案後道:“皮肉傷,不礙事。”他永遠是威嚴而強大的,向來不會輕易展露自己的傷口。
屋內燃著炭火,有些熱。蕭長寧手指捻著袖邊,遲疑片刻,幹脆也解了鬥篷,垂頭坐在沈玹對面,耳尖微微發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書案上擺著幾張練字用的宣紙,約莫是沈玹臨摹她的字跡所寫,還有一幅裱好的水墨畫——正是上次在亭中飲酒賞雪之時,他讓蕭長寧為他畫的那幅畫像,不僅裱裝好了,還在畫上撒了精致的金箔碎屑作為裝飾,極為珍視的樣子。
見蕭長寧怔怔地盯著桌上的書畫看,沈玹不動聲色地將書畫卷起,插在了一旁的瓷盆當中。
“其實,你的字已經好看很多了。”蕭長寧清了清嗓子,尋了個話題誇贊道,“力透紙背,筆鋒已然練出,頗有幾分劍氣的凌厲灑脫之態。”
沈玹低低地笑了聲,眼中的陰霾消散了些許,望著蕭長寧微微忐忑的模樣,直言道:“殿下,有話要對我說?”
他從來不會拐彎抹角,蕭長寧先前準備好一肚子草稿都忘到了九霄雲外。她原先計劃著要準備幾壺好酒,點上幾支紅燭,挑一個月光最美的夜晚,在酒香微醺的時候與他坦誠一切……
而現在,她光是看著沈玹深邃的眉眼,光是聞著他身上令人心疼的藥香,她便按捺不住自己鼓動的內心,要在這個並不美好、也並不適宜的午後,將自己的心事和盤託出。
“沈玹,這些話我在心裡想了很久,今日說給你聽,你別笑話我。”
蕭長寧有些不自在地撫了撫鬢角,抿唇笑了笑,端坐在書案邊緩緩道:“說實話,剛嫁入東廠時,我一見你時,怕你怕得要命。可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若不見你時,又想你想得不行,我……”
說到此,她眼眶一熱,眼尾微微泛起了紅,倒像是誰欺負了她似的。
沈玹本認真地聽著,見她眼泛水光,眉頭不由地蹙起,伸手用指腹抹了抹她眼角的湿意,放緩聲音道:“臣在聽,殿下哭什麼?”
“沒有……沒有哭。”蕭長寧也覺得丟臉,面色緋紅,捂著臉悶聲說,“本宮一緊張就會這樣。”
沈玹隻是深深地看著她。
蕭長寧平復些許,繼而道:“越瑤曾告訴本宮,即便再喜歡一個人,也不能由女方先說出口,因為感情這種事是先說者輸。可我忍不住了,輸就輸吧。”
她深吸一口氣,湿潤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沈玹,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說道:“沈玹,我喜……唔!”
話還未說完,就被盡數堵回了腹中。
沈玹捧著她的臉頰,隔著書案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唇瓣輾轉研磨,將她的嗚咽盡數吞入腹中。
蕭長寧瞪大了眼,不明白繾綣愛語為何被突然打斷,變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深吻。
豔麗的口脂被吻散在唇舌間,她張開唇承受著一切,手指因為情動而微微蜷曲,揉皺了案幾上上等的宣紙。
換氣的間隙,沈玹在她耳畔低語,帶著勾魂攝魄的暗啞之意,緩緩道:“接下來的話,換臣來說。”
第42章 秘密
“殿下想說什麼, 臣心裡明白。”
似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 沈玹長眉蹙起, 又很快松開, 眸中醞釀著許多她看不透的復雜情愫。他說,“但臣覺得有些真相不該瞞著殿下,殿下可以聽臣說完後再做決定。”
不知為何,蕭長寧心中漫出一絲不好的預感,低聲問道:“什麼真相?”
沈玹與她挨得極近, 幾乎鼻尖對著鼻尖, 呼吸交纏。即便距離如此之近, 他的臉依舊是毫無瑕疵的冷峻與張揚, 低聲道:“當初殿下奉命聯姻下嫁東廠, 本就是為了平衡東廠與太後之間劍拔弩張的局勢,如今太後被幽禁, 錦衣衛群龍無首,殿下的使命已然完成, 無須繼續呆在東廠……”
“沈玹。”蕭長寧的聲音有些顫抖,明知真相可能會十分殘酷,但仍固執地詢問一個答案,“你是……在拒絕本宮嗎?”
望著她眼裡閃爍的水光, 沈玹眸中的冰雪有了一瞬的消融, 安撫似的撫了撫她的臉頰, 放緩語氣道:“不是。”
蕭長寧簡直糊塗了, 一顆心懸在空中, 緊張得怦怦直跳,“那你為何說,本宮沒必要再呆在東廠?”
“殿下的使命已完成,如果繼續留在東廠與眾人眼中的閹人為伍,勢必要承受更多的非議和指責。”
“本宮不怕啊。既然今日本宮敢向你坦誠心意,便已做好了與你一同承受一切的準備。”
聞言,沈玹的嘴角有了一絲淺淡的笑容。那笑意一閃而過,卻已是十分難得,蕭長寧看得怔了怔,心想:沈玹笑起來的樣子其實是十分好看的,一點兒也不似平常那般冰冷可怕。
正想著,聽見沈玹用略微嚴肅的嗓音沉沉道:“殿下以誠心待我,有些事,臣便不能再瞞著殿下,望殿下知曉真相後再決定去留。”
蕭長寧下意識問道:“究竟是何真相?”
沈玹沉吟了片刻,方抬起深邃的眼來,問道:“殿下可知,臣最初為何偏偏要選擇殿下聯姻?”
蕭長寧自然不會傻到認為是沈玹對她一見傾心雲雲。她認真地思索了片刻,說:“一開始,本宮以為你是記恨六年前的事,可後來,我又覺得事情也許並非那麼簡單。你是個顧全的大局的人,當不會為了報復一個人而娶她為妻,所以定是有其他的原因……譬如說,我在宮中全無依靠,是個很好拿捏的棋子?又譬如說,本宮是皇上親姐,將我送來此處,更方便太後操控皇上?”
見她至今還蒙在鼓裡,沈玹的眼神暗了暗,心中有了一絲綿密的心疼:她到現在為止都不曾想到,親手將她送來東廠為質的不是太後,而是她從小到大心心念念維護著的至親血脈……
當今皇上,蕭桓。
“臣指名娶殿下,一是為了刁難太後,二是為了完成他人之約。”沈玹不著痕跡地停頓片刻,方問,“真相並不美好,殿下要聽下去麼?”
蕭長寧攥緊了十指。其實從方才沈玹的神色和隻言片語中,她已猜到了些許,一腔情動的熱血如同屋檐上的冰雪一般,慢慢地涼了下來。
可她仍是點了點頭,艱難地吞咽一番,“你說吧,我聽著呢。”
沈玹冷硬的唇線緊抿著,片刻才緩緩道:“皇上早知道太後有意在宗室女中選一人來東廠聯姻,借以將細作安插進東廠。今年秋九月,皇上秘密找我,他說他與我有著共同的敵人,所以更應聯手掃清垂簾幹政的太後一黨。”
蕭長寧渾身一僵,一腔熱血仿佛從腳底凍到了心髒。
那時,沈玹問蕭桓:“臣如何信你是誠心想要聯手?”
蕭桓是如何說的?
他甚至沒有一絲遲疑,無比冷靜地說:“沈卿助朕除去太後,朕願將唯一的親姐嫁給你,當做結盟的籌碼。”
得知內幕,蕭長寧睫毛顫抖,淚漬掛在睫毛上,終是沒忍住滾了下來。
她失神地望著沈玹,嘴唇張了張,不知該作何反應。
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的,現實給了她沉痛的一擊:舍棄她的,竟真的是她最親的人。
沈玹伸手撫去她的淚漬,指腹的薄繭擦過她幼嫩的肌膚,帶起一陣令人心安的粗粝之感。他的面色依舊冷峻,似乎泰山崩於前而不色變,但眼裡明顯多了幾分心疼,問道:“真相就是如此。臣和皇上騙了殿下,殿下可還願堅持自己的心意,留在臣的身邊?”
當迷霧撥開,露出血淋淋的真相,蕭長寧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的模樣看起來不至於太過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