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她不禁又回味起雪中那個綿長炙熱的吻來,又是一陣心慌意亂。好在馬車很快打道回府,輕微的顛簸搖散了她滿心的旖旎。
她不敢看沈玹,生怕視線會不自覺地為他而停留,索性朝一旁坐開了些許,將半張臉埋入兔毛領中,閉目假寐起來。
沈玹望著她薄薄眼皮下不安滾動的眼珠,望著她纖長濃密的眼睫,嘴角緩緩勾起一個狩獵得勝般的笑來。
這場雪下了一天一夜。
入夜,蕭長寧躺在榻上輾轉反側,生平第一次徹夜失眠了。
“本宮約莫是中了名為‘沈玹’的蠱……”她擁著被褥,側身望著桌上燃到盡頭的燭火,自語般喃喃道。
她睡不著,隻要一閉上眼,腦中便總會浮現出沈玹的容顏,浮現出初雪下的那個猝不及防的深吻……
聽了一夜雪落的聲音,在清晨大雪壓斷樹枝的嘎吱聲中,她總算累極而眠。
醒來時已是天色大白,她昏昏沉沉的從被褥中爬起,搖鈴問道:“幾時了?”
夏綠和冬穗聞聲進來伺候她穿衣梳洗,回答道:“回殿下,巳時了呢。”
巳時?她竟一覺睡到了現在,錯過了早膳的時辰!
之前她答應過沈玹,要和他同食共進相敬如賓的,今日早膳無故缺席,他不會生氣了罷?
夏綠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沈提督說了,今日天寒大雪,殿下可以久睡些,無妨的。”
蕭長寧‘咦’了聲,張開雙臂,任由宮婢將衣裳給她套上,疑惑道:“沈玹現在竟如此大方了麼?”
“是呢,奴婢們也覺著奇怪,今日沈提督似乎心情很不錯呢。”冬穗搶著說道,“沈提督不僅學會了體貼殿下,還命人送了兩大箱子的首飾和綢緞來南閣,樣樣都是精致無雙的寶貝。”
蕭長寧訝然,問道:“何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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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一大早抬進來的,奴婢們不敢擅自挪動,便堆放在外間等著殿下來處理。”冬穗喜憂參半,支吾道,“殿下,沈提督突然示好,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呀?”
蕭長寧也拿不準沈玹這是何意,難道他也對自己有了一分情義?
不過這個想法才冒了個頭,便很快被她否認:不可能的,昨日兩人唇舌相戲,他的神情依舊平靜,平靜得令人心寒,明顯隻是在執行一個任務,不像是動了情的模樣。
說來也是自己作繭自縛,她竟指望一個太監動情?
想到此,她眼底的那點兒欣喜也化作了淡淡的憂慮,心不在焉地應了聲:“本宮知道了。”
梳洗完畢,她顧不得吃上兩口粥水果腹,便匆匆去了外間。
不大的房屋內果然放了三口紅漆銅皮包邊的箱子,堆的是城中最華美豔麗的綢緞。桌子上亦擺了幾隻富貴的首飾盒,蕭長寧將盒子打開,裡頭的金玉釵飾、珍珠寶石大放異彩,珠光寶氣幾乎要刺痛她的眼睛。
如此奢靡,也隻有洗碧宮最輝煌的那幾年能見到了。
這些東西是昨日她賭氣時,沈玹拉著她在琳琅街買下的,多半是一時衝動買回來後又用不著,幹脆全送來了她這兒,做個順水人情。
蕭長寧越想越覺得這個解釋合理,可心裡還是有些抑制不住的雀躍。
她見證過沈玹的武力、實力以及財力,無論哪一方都不輸於太後的錦衣衛。他像是把危險的利刃,隻要用得好,便可助蕭家披荊斬棘,結束外戚亂政的殘局……
不錯,於公於私,她都需要沈玹。
蕭長寧緩緩地合上首飾盒,目光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她已在太後和東廠之間周旋了這麼久,是時候做出最後的抉擇了。
思及此,蕭長寧回身道:“冬穗,伺候本宮更衣上妝。無功不受祿,沈提督既誠心待我,我自當聊表謝意。”
而正當蕭長寧下定決心的同時,朝堂之上的形勢,卻是一派劍拔弩張。
明黃的紗簾之後,太後眼睜睜看著東廠番子拖著一名血淋淋的黑衣刺客上朝。見到這血糊糊的人影,朝中百官駭然色變,不知道東廠又想幹什麼殺雞儆猴之事。
垂簾之後,太後猛地攥緊十指,怒道:“沈玹,你這是何意?”
沈玹眸色陰沉,抬手示意,方無鏡便將那名被拔光了牙齒、隻剩一口氣吊著刺客丟在殿中。群臣以沈玹為圓心退散開去,生怕那汙血濺在自己身上似的。
兵部侍郎蔡豐縮在躁動的人群中,已是嚇得面如土色。
沈玹並未理會太後的詰責,隻朝龍椅上的小皇帝一拱手,一開口如石錘落下,九千歲的狠戾與霸氣顯露無疑:“臣不辱聖命,於昨日皇城之中緝拿江湖刺客數名。”
“啊!”蕭桓驚呼一聲,睜大雙眼道,“朕的眼皮底下,竟有如此可怕之事!”
話還未說完,錦衣衛指揮使霍骘向前一步,陰鸷的目光隔空與沈玹相撞,沉聲道:“緝拿盜寇,當交於刑部處理,沈提督動了私刑不說,為何還將其帶入大殿恐嚇陛下!”
沈玹緩緩抬起眼來,入鬢的長眉下,一雙寒眸如出鞘刀刃,銳利無雙。他嗤笑一聲道:“此人乃是受僱的江湖死士,本督為了防止他咬舌自盡斷了線索,不得已採取了一點措施,萬望陛下海涵。至於本督為何要將此人帶上大殿……”
沈玹頓了頓,陰涼的目光掃視群臣,最終定格在兵部尚書蔡豐的身上,冷然笑道:“自然是,他幕後的主子就躲在這百官之中。”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蔡豐駭得面無人色,臃腫年邁的身形不住發抖,後背一團深色,竟是被冷汗浸透了衣裳。
朝中切切嘈嘈紛論不斷,太後顯然有所顧忌,試圖轉移話題:“沈玹,你可知構陷朝臣是何罪?”
方無鏡翹著蘭花指玩弄小刀,陰柔一笑:“太後娘娘不聽供詞便斷定廠督構陷,未免太過偏頗。還是說,太後您在害怕什麼?”
梁太後喝道:“大膽!這金鑾大殿什麼時候輪得到你這個奴才說話!”
方無鏡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霍骘盯著地上那半死不活的刺客,滿目殺氣道:“沈提督昨日抓的刺客,今日才想著來興師問罪,著實太過奇怪。因中間相隔一天,即便有供詞,也不排除被動了手腳或是屈打成招的可能,望陛下明鑑。”
沈玹氣定神闲道:“並非本督在動手腳,而是這名刺客嘴硬得很,本督隻好輾轉將他的發妻和幼子請到東廠大牢中,這才讓他松了嘴,供出幕後真兇。這一來一回花費一整夜,故而遲了些。”
有妻子作為軟肋,難怪這名高價請來的刺客松了嘴,供出了買兇人。
霍骘目光一寒,兩腮咀嚼肌鼓動,在心裡暗罵了一聲:蔡豐這個廢物!
方無鏡抬腳,狠狠地踩在刺客的手背上,刺客頓時慘叫一聲,狼狽地抬起滿是血汙的臉,用沒有了牙齒的、漏風的嘴發出垂死之音,朝蔡豐拼命喊道:“蔡大人……蔡大人救我!”
刺客含著血,聲音雖然微弱,但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何況他從百官之中一眼認出了蔡豐,顯然是熟人,若說他們毫無瓜葛,怕是傻子都不會相信。
蔡豐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臣冤枉!太後明鑑,皇上明鑑!”
不見棺材不掉淚。
沈玹朝方無鏡使了個眼色。方無鏡會意,從懷中摸出一份帶血的罪狀,交給殿前侍立的宦官轉呈。
那宦官接了認罪書,卻並未呈給小皇帝,還是直接送去了太後手中。
梁太後看完罪狀,自知蔡豐是保不住了,當即沉吟不語。好在蔡豐本來就是個繡花枕頭,即便折損了也沒什麼,就當是白送給沈玹的大禮。
“從上個月起,便不斷有江湖高手混入京師,且在混入城中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顯然是有人暗中籠絡了他們。經東廠督查,發現這些高手都被安排在城西的一座幽靜別院中,而別院的主人,正是兵部蔡大人。”
方無鏡嘻嘻笑道:“太後和錦衣衛若是不信,盡管派人去查。”
朝堂一派肅然,唯有蔡豐哆嗦著匍匐於地,發出絕望的抽噎聲。
氣氛正凝重著,蕭桓不住地拿眼去瞥簾後的太後,沒有什麼主見地問道:“依太後所見,這買兇殘害重臣的罪,該如何判呢?”
小皇帝這話算是坐實了蔡豐的罪名。
梁太後不語,霍骘代為答道:“當廷杖五十,革職流放。”
方無鏡不平道:“這也罰得太輕了!”
沈玹伸手,示意方無鏡噤聲。他面色不動,從容道:“那便開罰罷。”
沈玹的神情實在是太過平靜,平靜得反常,他不惜當堂質問,又怎甘心草草收場?梁太後心中隱隱不安,總覺得沈玹還留有後手,等待時機發起致命一擊。
按禮,廷杖官員需錦衣衛執刑,東廠提督監刑。
沈玹坐在殿外的太師椅上,手撐著太陽穴,目光陰沉地看著蔡豐被扒去官袍,如待宰的豬羊般面朝下縛在長凳上,露出他肥厚的後背。
行刑的錦衣衛執杖而立,一杖落下,蔡豐發出如殺豬般的慘叫。
兩杖落下,皮肉被猛力擊打的脆響回蕩在金鑾大殿,所有人的心跟著一抽,仿佛那重棒是落在了自個兒身上。
六杖七杖,蔡豐的後背高腫,隱隱滲出血來,慘叫由盛轉衰。
到了三十杖,蔡豐已是無力哀嚎了,整個後背連同肥碩的臀部,俱是一片皮開肉綻。
四十杖,血肉橫飛,蔡豐垂著腦袋沒了聲響,身體隨著棍棒的落下間或抽動,空氣中彌散著難聞的屎尿味。他竟是失了禁,出氣多進氣少。
行刑的人換了兩撥,錦衣衛的每一棍都毫不留情面,使了十成十的力度。這五十杖打下來,蔡豐即便僥幸不死,也該一輩子癱著了。
沈玹涼涼一笑,眸子倒映著滿宮的銀裝素裹,寒氣逼人。他知道,霍骘壓根就沒想讓蔡豐活下來,而是要借機打死他滅口,一了百了。
五十棍打完,蔡豐徹底沒了聲響,不知是死是活,很快被人連人帶凳子拖了下去。階前濺著斑駁的血跡,襯著屋檐上的白雪,顯得觸目驚心。
小太監提了一桶水潑在階前,唰地一聲衝去血跡和汙穢,漢白玉的石階又恢復了往日的光潔。
監刑完畢,沈玹起身,坦然迎著百官懼憚的目光踏入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