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代的工地還不像後來那麼規範,外面沒有圍起來,沒有安全警示,來往的工人也沒有任何防護措施。林喬蹙眉找著,很快就在一眾面龐黝黑的男男女女中找到了一個還沒被曬得那麼黑的少年。
人比走的時候更瘦了,遠遠看去就像根不折的竹竿,在一眾有說有笑的臨時工中顯得不太合群。
他似乎也不在意,隻低頭將磚裝進獨輪車,推到蓋到一半的建築下,卸車,再回去裝。初秋的大太陽曬著,有汗自眉骨滴落,他也隻是甩一甩,沉默地、倔強地,仿佛無聲的對抗。
“是你要找那個學生嗎?”季澤把車停在路邊,回頭低聲問林喬。
“是他。”林喬下車,把汽水遞給了季澤,“你等我一下,我去和他說幾句話。”
季澤點頭,林喬就繞開前方地上的雜物,叫了聲:“齊懷文。”
很熟悉的名字,很熟悉的清亮嗓音,幾乎瞬間就讓少年脊背僵住。
但他沒有應聲,也沒有回頭,很快就繼續起手頭的工作,仿似並未聽見。
看這態度,估計上前拽住他,他也能假裝不認識,林喬沒再說話,幹脆上去幫著他一起幹。
林喬的手本就生得漂亮,這幾個月沒幹粗活,手心的繭消下去,連指甲都泛著健康的光澤。可也因為養得好,當纖細蔥白接觸上磚面的粗糙,才會讓人覺得格外刺眼。
齊懷文眉立即蹙緊了,看一眼她,似乎有話想說。
林喬卻並沒有看少年,動作利落,幾下就將獨輪車裝滿,伸手要去推。
那雙批作業的手,那雙帶領他們領略無數神奇實驗的手,如今卻在這裡幫他搬磚……
少年抿緊唇,趕忙去搶,卻有個人比他更快,“小嬸你放著,我來。”
季澤對齊懷文可就沒那麼好的態度了,“你放心,我都給你幹了,耽誤不了你掙錢。你就跟她去旁邊說兩句吧,她找你好幾天了。”說完也不等他反應,推起獨輪車就走。
他們家就沒有讓女人幹粗活的,要是小叔知道小嬸在這幹活,他在旁邊看著,還不劈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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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季澤這大侄子推得還挺像那麼回事,林喬拍了拍手上的灰,“現在可以跟我說話了吧?”
眼神和那天在走廊裡一樣,沒有憤怒,也沒有責備,他卻沒聽她的,跑了這麼遠……
齊懷文垂下頭,率先往旁邊無人處走了幾步。
林喬跟過去,剛站定,就聽到男生有些生硬道:“我不會回去,老師你就別勸我了。”
“誰說我要勸你了?”林喬竟然挑了挑眉。
齊懷文一愣。
林喬已經掃一眼工地,飛快又轉了話題,“你在這邊打工,一天給你多少錢?”
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但齊懷文還是下意識答了,“1塊5毛7。”
“那比當老師開的還少,還不如當老師穩定,下雨或者冬天下雪,就沒活可幹了。”
林喬評價了句,突然直視向他,“如果你一輩子就幹這個,你的家人生了病,你能給他們治病吃藥嗎?”
男生再次一愕。
那邊林喬完全沒給他反應時間,“如果你一輩子就幹這個,每天累死累活,家裡人需要你的時候,你能及時趕回去嗎?”
這句話戳到了對方最痛的點,男生一瞬間兩眼發紅,轉身就走。
林喬也不追,甚至聲音都沒有拔高,“既然痛恨他,沒有辦法原諒他,就爭氣點,別讓自己成為他。”
齊懷文這孩子很聰明,那些大道理他未必不懂,隻是心裡有口氣,怎麼也出不來。
齊副校長最重視學生的成績,他就不好好學習;齊副校長教出個大學生,他卻中途輟學……
他這麼做,到底是單純的報復,還是想用這種方式讓父親多注意自己一些,或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所以林喬不勸他,而是上來就來了句狠的。
果然這句“別讓自己成為他”一出,少年的腳就像在地上聲了根,再難挪動。
林喬看到他拳頭握緊,話完全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我不是他,你別拿我和他比!”
“但你正在走他的老路。”
林喬走上前,聲音很是冷靜,“他是為了別人忽略家庭,忽略老婆和孩子,你是為了他放棄自己,同樣放棄了你以後會有的家庭。從結果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
從結果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嗎?
齊懷文很想反駁,但林喬這句話,他竟然反駁不了。
見他沉默,林喬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人生十七年,媽媽陪了你十年,他陪了你七年,你該為自己活活了。能讀書就讀書,不行我想辦法幫你轉班,齊懷文,別辜負了你媽媽給你生的好腦子。”
不管愛意還是仇恨,當一個人的人生完全為另一個人所左右的時候,就是悲劇的開始。
林喬希望他做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和誰置氣,這樣將來才不會後悔。
感覺到手下肩膀的微顫,她故意放輕松語氣,“說起來因為你,軍子他們還被我訓了。你要再不回去,我這個老師估計也得挨批,這才剛當上正式班主任就把人弄跑了,我是多不招人待見。”
她說這些,不過是讓齊懷文知道,人生不隻有那一個人,還有身邊無數人在關心著他。
沒想到男生竟然低聲道了句:“對不起。”
嗓音沙啞,還能聽得出一些哽意,但人總算不像剛見到那樣,全身豎滿尖刺了。
“那回去寫三千字檢討給我。”林喬故作嚴厲。
男生沉默了好一陣,“林老師,我能抱一下你嗎?”
這個請求很突兀,但想想他自十歲起就沒有了媽媽,林喬還是心軟了,“隻要別和李小秋一樣,說我像媽媽就行。”
齊懷文窒了下,但還是轉回頭,伸臂環住了她。
說實話很禮貌,很克制,甚至連身體都沒有貼上她,林喬卻清晰聽到了耳邊壓抑的吸鼻子聲。
她就沒有動,見大侄子詫異地瞪大眼,還輕輕抬手擺了擺,示意她沒事,叫大侄子別出聲。
這季澤看齊懷文就更不順眼了,他在這邊幫他幹活,他倒好,在那邊抱他小嬸,這要是讓他小叔知道……
他小叔那麼冷靜嚴肅的一個人,知道事情原委,應該也不會介意。
但季澤心裡還是不得勁,一會兒看一眼,過一會兒再看一眼,總算把那邊看分開了。
“你這兩天都住在哪?去把東西收拾了。”一面往回走林喬一面說。
“就在工地。”
齊懷文眼角還有些紅,神色卻已經平靜了,去跟包工頭說自己不幹了,又去旁邊的簡易房拿了包。
他這還白幹了半天呢,包工頭也沒說什麼,何況這一看就是離家出走的,家裡人找過來了。
看齊懷文在那邊拿東西,林喬和季澤道了聲謝,“這次多虧你幫忙了。”
“沒事,能幫上忙就行。”季澤看那樣一點都不覺得麻煩,還有股讓人摸不太懂的輕松。
季澤自己也說不清,反正能幫上林喬一點,他在面對林喬的時候心裡那種不自在就能少一點。
來的時候一個人,回去的時候兩個人,齊懷文坐在林喬旁邊,時不時就要往林喬手上看一眼。
“就是磨紅了點兒,不疼。”
林喬動了動手指,少年又轉回去,人望著窗外,神色有些不自在。
人帶回學校,簡直像林喬帶回了個大熊貓,誰見誰都要看上兩眼。畢娘娘最誇張,“這你都能找回來?你當老師屈才了啊,應該去當公安,專門找人找東西。”
他怎麼不說她應該去當警犬……
林喬無語,但還是把人送回了教室,“下午都是自習課,你先看看之前落下的課程。”
齊懷文猶豫了下,還是點頭,剛從後門進去,軍子就“嗷”一聲撲了上來,“齊懷文你回來了!”
“什麼?齊懷文回來了!”
其他同學聽到,也一窩蜂圍了上來,“齊懷文你這兩天跑哪去了?齊校長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提到齊副校長,齊懷文剛因為朋友關心暖了點的眼神又冷下來。
軍子覺出不對,趕忙拉了把那人,那人又趕忙轉移話題,“是林老師把你找回來的嗎?林老師神了!”
也就在這時,高組長匆匆趕了過來,“聽說懷文你找回來了?”邊說邊往教室裡望。
“剛找回來,還沒來得及跟齊校長說。”林喬壓低了聲音。
“那你帶他去趟軍總吧,老齊狀況一直不大好,這邊醫院小,建議轉去軍總,上午剛轉走。”
“我不去。”沒想到少年還是聽到了,人就冷冷戰在後門邊。
“這……”知道他的心結是什麼,高組長也覺得能把人找回來都不容易了,下意識看向林喬。好像林喬有什麼超越常人的能力,能把人找回來,也能勸勸齊懷文,讓父子倆解開心結。
林喬卻對少年道:“那就不去,一會兒我過去說一聲你回來了。”
少年微愣,高組長更是沒有想到。
林喬就又像在工地時那樣,拍了拍少年的肩,“回去吧,這世上除了你自己,沒人能叫你原諒他。”
別人都叫他體諒,跟他說他爸爸也不容易,隻有林喬,說沒人能叫他原諒……
齊懷文抿抿唇,突然又轉了口風,“我去。”他桃花眼清凌凌望著林喬,逐漸堅定,“我去親自和他說。”
一行人趕到軍總醫院,日頭正好西沉,林喬剛進住院部,就聽到一道熟到不能再熟的低沉嗓音。
“情況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