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珥淡笑著對孟聽枝說:“小學妹,你覺得藝術有壽命嗎?”
類似的話,孟聽枝剛上大學,就有老師在課堂上問過。
答案是什麼呢?
藝術是不朽的,遑論有壽命一說。
孟聽枝那時候剛上大學,課堂上一知半解地沉默著,而現在她擁有完整的藝術思維和更廣闊的視野,也有與之不同的一點看法。
“我覺得,沒有準確的壽命可言,但它會慢慢在一部分人的眼裡死掉,又在另一部分人的眼裡活起來,此起彼伏。”
曾珥接上話:“就像愛情?有人不愛了,有人愛得死去活來?”
曾珥今天照顧孟聽枝,替孟聽枝喝了不少酒。
這會兒孟聽枝還神思清明,曾珥已經有幾分細查可覺的微醺姿態,那雙情緒穩定、眼波清透的眼睛裡,繞了一層遠遠近近的薄霧,很曼妙勾人。
孟聽枝一時看走神。
不禁去想,她這樣清醒而不浮於世故的人,如果有一天甘心泥足深陷,拿出七分的風情去試探情愛,什麼人能抵抗得住。
曾珥太有魅力了。
孟聽枝應聲說:“有點吧,但感情,可能更看人為。”
曾珥託腮打量她:“你還記得自己之前是隨波逐流、聽之任之的人嗎?”
孟聽枝點點頭,不懼談曾經,“人是會變的。”
曾珥微仰著頭,眸色在垂燈下倏然迷離起來。
Advertisement
會所暖氣很足,加上酒熱上湧,她這會兒覺得脖子後面有點粘,本想把頭發扎起來,包裡沒翻到那根黑色的細皮筋。
她想起來什麼人也扎小辮子,從她這兒拿走了,從來都是霸道土匪的德行,還是不可能還的,不僅不還,還要戴著招搖過市。
幼稚死了。
曾珥合上包,撩了一下頭發,意味深長地感慨道:“是啊,人是會變的。”
孟聽枝今天來的時候就聽曾珥說了這家會所有程濯舅舅的股份。
看見後院水榭的孔明燈,她忽然想起這會所還沒開業的時候,她就在枕春公館的浴室裡瞧見過。
她很喜歡這燈。
程濯說等開業帶她來看。
大概因為沾著程濯的緣故,她欣賞會所內飾格外仔細,正廳一側的牆上,疏落有致地掛了不少字畫,和中式的會所風格很呼應。
曾珥說:“仔細看,都是真跡。”
暗嘆一聲大手筆,她留意起落款的朱章,直到看見一幅字。
“月照千峰。”
那一杆濃墨,筆力遒勁,鴻驚鶴飛。
隻有今年夏的時間留款,沒有章印。
腦海裡,某段記憶猝不及防地被打開,孟聽枝凝望著,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觸摸。
他要是寫別的,她絕對不可能認出來,偏偏是這四個字,他在她面前寫過,還握著她的手教她寫過,這橫豎撇捺,她實在太熟了。
那是前年冬天了。
細枝末節記不起來,隻曉得是夜晚,她一覺睡醒,不見身邊人,披衣下床。
國外的緊急工作隔著時差傳過來,他不得不處理。
視訊會議結束,他神情倦怠地在燈下揉眉心,抬眼就看見孟聽枝趴在書房門口,軟聲問他:“我能進來嗎?”
他沒說話,將筆記本合上遠遠放到一邊,淡笑著朝她伸手。
孟聽枝赤著瘦白的腳,歡快地跑進去,握住他伸出來的手,再被輕輕一拽,人就不偏不倚橫坐在他腿上了。
他以為是下雨打雷嚇醒了她,窗簾一按,月色皎皎,清朗夜幕裡隱隱可見小春山連綿起伏的輪廓。
孟聽枝從來沒有見過包裝得如此精致的墨條,木盒油潤,鑲金嵌玉,是桐花萬裡,雛鳳清聲的紋樣。
“這是別人送給你爸爸或者你爺爺的吧?”
他曲起指骨,刮了刮她的臉,眼眸微漾道,“孟聽枝好聰明。”
孟聽枝每次被他誇,是真是假,都覺得難為情。
他那把嗓子一旦染上情緒,撩人得厲害。
她坐在他腿上把玩著,小聲說:“我又不是文盲,我上過大學好嗎,還選修過中國古代史呢。”
“知道了,女大學生。”
什麼女大學生,他一說話就又變調了。
孟聽枝不順著這話繼續講了,回到手中之物上:“這是你家裡轉贈給你的嗎?”
她說話嚴謹又官方,程濯本來如夜般沉的心境也被她誤打誤撞攪出幾分波瀾。
“我爺爺給的。”
她繼續問:“很珍貴嗎?”
程濯反問她:“你覺得呢?”
孟聽枝垂著長睫毛,認真看認真想,然後認真說:“我覺得……是不是這個盒子更貴呢?”
他點她鼻尖:“好聰明。”
孟聽枝輕縮了縮脖子,滿臉藏不住的溫軟笑意,她將裡面暗藏紋飾的墨條拿出來,看著程濯問:“那我可以開這個墨嗎?有點想玩,之前美院安排我們去一個制砚制墨的小鎮採風,我那會有點中暑,就沒有進那個工坊,周遊後來說好好玩來著。”
程濯說著拉開書桌一側的抽屜,另一手還護在她腰上扶穩她,側身去取什麼東西,問著:“怎麼會中暑?”
那都是大二的事了。
孟聽枝想了想說:“水土不服吧,採風坐大巴每次都很累的。”
程濯陪她在雲安古鎮待過,她這麼說,他就懂了。
他找出一塊砚臺,往書桌上一放,他抱著她,不想挪動去翻宣紙了,旁邊有一沓單面印的資料,他抽過來看看不是什麼要緊的內容,翻到空白背面。
“玩吧。”
孟聽枝驚喜道:“真的可以開嗎?可是,開了就不能再送人了。”
孟聽枝不內行,卻也不是傻子。
這種端著風雅送人的禮,還是別人送給他爺爺的,不可能什麼隨便買的物件,搞不好就出自某個大師之手。
程濯替她鋪紙,“不送人,留給你玩。”
孟聽枝心髒怦怦跳,看著他的側臉,淡淡的,有一種消沉的冷俊,可每每看她時,那雙眼格外溫柔。
她橫坐著,白皙腳尖懸空,自己都沒有察覺地輕輕晃著說:“那我玩啦?”
他失笑,揚起一抹弧。
她玩得認真,將墨細細推開,磨好,又拿筆蘸蘸,落紙前腦子一片空白。
“寫什麼呢?”
他狀態輕松又縱容,回首看向窗外,“隨便你寫什麼。”
孟聽枝提著筆,順著他的臉看,燈影與月色之間,瑕玉一般,目光再稍稍往前,窗子遠遠框住小春山的夜。
山峰薄冷,如他一般,淺淺映著皎皎光輝。
孟聽枝說:“那我寫月照千峰好了。”
她已經下筆。
他的聲音,忽然靠近在耳邊,幽微品味著,“月照千峰為一人,不寫為一人?”
她高中練過瘦金體的字帖,書法不通也能寫出幾分順暢,偏他一出聲,字和心都亂了。
耳邊的絨發被人撥至耳後,露出線條極柔的側臉。
她目光專注在紙面,克制聲音裡的酥顫說:“那一人……他知道,就不寫了,有意象就夠了。”
那一人知道。
後來多久,他見這山這月,都能牽腸掛肚地想起她來。
“我照字和峰字寫不好,筆畫太多了。”孟聽枝聲音苦惱。
“你寫我名字都能寫好,這也叫筆畫多?”
她下意識地回:“你的名字那是我練了好久的……”聲音漸弱,她鋪開新紙,“我瞎寫的。”
程濯笑:“也沒必要變臉這麼快吧?”
孟聽枝咬住腮肉,準備當啞巴,手背上忽的裹來幹燥溫熱的觸感,妥當地將她的手包住。
他那雙手,微微用力繃起手背筋骨的樣子,像玉質的修竹,幹淨到泛冷。
掌心裡卻是滾燙的,隻有她知道。
“孟聽枝,認真點。”
她收攏起走神的心思,乖乖點頭:“知道了,程老師。”
直至那一沓紙用完,才停了筆。
“玩盡興了嗎?”
剛剛程濯在身後扶手教她,她披發不便,就找一隻幹淨的筆把頭發挽了一個松松的髻,這會兒一點頭,筆端蹭了一下程濯的脖頸皮膚。
他很敏感地滾了一下喉結。
孟聽枝“嗯”了一聲。
他手掌一揮,清了桌子,寫滿“月照千峰”的黑白紙張滿天飛,翻轉零落,程濯掐腰抱起腿上的人,把孟聽枝移到桌子上。
忽然坐到一個比他更高的位置,孟聽枝心髒倏忽一緊,漏掉一拍。
隻見他覆身而來,灼燙拇指蹭她下巴不慎沾到的一點墨痕,蝕骨揉心地拭去,聲音也啞,“那現在到我玩了?”
孟聽枝杏眼清軟,反應不及:“嗯?”
最後一絲束縛力如弦崩斷,他利落地抽走筆,長發盡數披散下來,發尾微蕩。
她手掌撐在桌上,脖頸後仰成一道孱弱的弧,唇齒間的聲音被吞沒。
那山那月都看著,看著他如何身溺情海,瘋魔不自知地為一人。
第72章 螢火蟲 最後都不可思議的發光了
孟聽枝從字框上收攏手指, 軟濡指尖有點發燙,大概是酒意開始散了,渾身都有一股熱氣輕竄著。
可看那副爛熟於心的字, 恍然又有涼風從小春山的夜霧裡撲來。
撲在她心上。
一旁曾珥遇見熟人, 跟一位秘書隨身的中年男人在大廳裡聊起來, 講到今晚的聚會, 自然而然提到孟聽枝。
“是我一位很有才氣的學妹,孟聽枝,”說完替孟聽枝引薦,“枝枝,這位是黃總, 合萊的老板,平時最愛收藏一些字畫古玩。”
孟聽枝微笑,與對方打過招呼。
那位大腹便便的黃總目光從孟聽枝身上朝後移,無遮無攔地看見那副字。
那天程濯留這幅字,沒有印章在身,事後圓滑世故的女主管深覺遺憾,曾有提議。
“不如託舒總當中間人, 咱們找時間去拜訪一下程公子,好把這章補上,之後掛在廳裡,也好叫人看了一目了然。”
黃總當時笑著搖頭。
要那麼一目了然做什麼, 就這樣掛著才好呢, 誰也認不出,但周圍一眾真跡簇擁著,誰也不敢小瞧了,到時候有人問及這幅墨寶出自誰手, 再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