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抱看。”
程濯任她抱,收攏手臂,一低頭就能聞到她頭發上清新的橙花香。
“我看你就是想抱我,真瘦了?”
孟聽枝手臂環在他腰際,蹭蹭說:“就是瘦了。”
程濯眉眼舒展,這會一勾唇角,露出放松又懶散的笑來,捏了兩下她的後頸,他低頭說:“之前不是說你家裡想見我?我這周有時間,到時候……”
怔忡後,孟聽枝松了手,臉上表情不自然,隻忽的打斷他道:“我跟你說的話,你沒必要都放在心上的,隻是不知道跟你聊什麼,隨便說說,你、你不要,不要突然就這麼上心。”
詞不達意的磕巴,程濯看著她。
“我有時間。”
孟聽枝緊捏包帶,關節在暗處泛出一點白。
一輛車從身後開過去,她聲音輕輕的,也像被什麼碾壓了一遍。
“不是時間,是……之後,不好解釋……”
話沒頭沒尾,程濯卻在第一時間聽懂了,瞥開漆黑的眸,遠遠看了眼秀山亭的燈火。
寂寥又刺眼。
誰不是在進退兩難,誰又能成全誰,他收回目光,什麼都沒有問。
插進兜裡的手摸到一點金屬質感,就想到下午孟聽枝那通電話。
他不是沒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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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聽著震動,手機屏幕上落了雨霧,他隻是不知道怎麼接。
程舒妤在家要死要活,從偏廳出來的時候,程濯一身低氣壓,連廊下路過的佣人都瑟瑟避著他,一個眼神都不敢多看。
他要去哪兒?
雨簾如囚,踏出半步就會沾雨湿身。
手機在響,好半天隻有老保姆急急忙忙撐了傘來替他庇著,心疼地問他:“怎麼站在這兒啊?快快,往裡站。”
他抬手將屏幕上的雨氣抹掉,幾秒後,長久擱置自動掛斷了。
“怎麼下雨了?”
他說這話,茫然得像個小孩子,老保姆就笑,又怕他受涼,催著他去房裡換衣服。
“天氣預報說要下雨的,那自然就要下啊。”
該來的,都要來。
外頭廊上有人影閃過,老保姆隨即推門進來,拿他換下的衣服,看著他,語重心長道:“小濯,這不是特殊情況麼,你都這麼大人了,也要顧顧家裡,事情順利的話,一年半載的,不也就回來了麼?”
那不順利呢?
哄人總是隻給甜頭的。
沒一會兒,門被突兀地敲起,咚咚兩聲,一個跟程濯差不多大的男人站在門口,看到老保姆立馬露出很恭敬的笑,然後望向程濯說:“爺爺喊你去書房。”
程濯扣好最後一粒扣子,冷冷淡淡掃過去一眼,那人站在門口立馬不自然。
他拿著手機出了房間門。
廊外是不休雨聲,淅淅瀝瀝,院子裡養的名貴花枝,風裡雨裡備受摧殘。
廊內,身形矮些的男人頻頻看向身邊人,走過一個彎口,終於繃不住話,笑著起了個聽不出嘲諷的調子。
“這種事要是落在我頭上,我高興都還來不及,不懂你怎麼跟二伯鬧成這樣,還要爺爺調停。”
程舒朗前幾年還不姓程,也不叫這個名字,後來認祖回了程家再改的。
早幾十年前不講究,如今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也沒多少人敢提程舒朗他爸是非婚生的,不過程舒朗倒是像他爸,一模一樣。
私生子的私生子。
程濯沒留學前,程舒朗連回老宅的資格都沒有,遑論在老爺子面前說上話,對程家的事情品頭論足。
他也像他那個招搖的媽,唯恐家宅一日寧,很惹人嫌。
“賀孝崢打下的江山,你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坐,多好,你是怕大伯那邊有什麼不滿麼?要不是他們家當初力薦賀孝崢,也不會有今天,自食其果也是他們活該。”
程濯聽他說完,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你當然不懂。”
“什麼意思?”
程濯聲音似一層薄冰,冷而欠奉情緒,“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東西何止這一個,我自然不稀罕。”
——而你當然不懂。
程舒朗神色一凜,忽而訕訕,程濯的目光像是將他洞穿一般,他的那點挑撥心思幾乎藏不住。
性子傲到極致的人,連嘲諷都是點到為止,偏是這種連心神都懶得分半點的孤高,叫人妒,也叫人恨。
程濯至今沒有立場,他和賀孝崢的那點舊交情分從沒有拿到臺面上說過,他沒親近過大伯一家,自然也不會因為沒了一個賀孝崢,就朝三叔那邊倒戈。
他一慣懶得摻和這些事,但不代表不懂。
書房“吱呀”被人從裡推開,出來的中年管家向著程濯面露溫和笑容,手朝門裡一指,“小濯來了,去吧,你爺爺在等著了。”
程濯冷淡應了一聲,朝裡走去。
留程舒朗一個人站在門口。
雨聲雜亂。
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差距,並不是拼盡全力認祖歸宗後,一句“以後大家都是一家人了”能一筆勾銷的,連老宅這些老僕人都慣會看人下菜碟,在他們眼裡,自己和程濯從來就沒一樣過。
或者說,隻要在這個宅子裡,所有的同輩,沒有人能和程濯一樣。
第44章 回憶展 要是愛你愛的少些,話就可……
周末, 舒晚鏡回憶展在藝術公社首次開展,一個早上園區門口的車幾乎沒有停。
邀請的賓客幾乎都是舒晚鏡生前的師友故交,以及少部分的藝術圈新銳, 擬邀名單曾到過孟聽枝手裡, 由她檢查核對。
沒有一位程姓人士。
包括程濯。
他不來是意料之中, 畢竟回憶展由概念到落實, 他全程都在參與,卻沒有露過一次面。
孟聽枝想, 或許也是這樣,外界從舒晚鏡所有能搜到的公開資料上,根本看不出她和程家有一星半點的關系。
可她是名副其實, 是至今都無人可以取代的程太太,甚至老城區的最大的商場,萬競廣場都取自她名字的諧音。
回憶展非盈利,目前沒有設門票,現場也不以酒會形式展開,幾乎沒有什麼社交性,簡簡單單, 像隻是了卻什麼人的一樁夙願。
孟聽枝之前看過溫迪的ins,所以對程濯父親的這位總秘一眼便能認出。
她不認識程靖遠,但程濯除眉眼外都極像他父親,加之溫迪下車後, 為中年男人恭敬地開門引路。
不難猜到他的身份。
作為舒晚鏡的丈夫沒有受邀, 借著助理的邀請函才能入內看亡妻的回憶展,想來也是荒謬。
這一上午,孟聽枝跑前跑後,要忙的事情不少, 臺子上的伴手禮發到最後一份,一身職業套裙的溫迪出現在孟聽枝面前。
孟聽枝扶住桌沿,身形一頓。
素未謀面,兩人之間卻已經淵源頗深,她開口喊孟聽枝,談及上次替程濯挑選禮物,說自己那趟行程匆忙,恐有不周到,怕孟聽枝不滿意。
一個人的能力見識,有時候未必需要簡歷來條條框框地說明,單是聊天,三言兩語也能窺知城府深淺。
“您的眼光很好。”
孟聽枝也誇贊。
溫迪露出一笑,這才把話題引入正軌,“孟小姐,董事長在那邊看畫,他是行外人,難免看不懂,拜託我來請您過去講解一二。”
孟聽枝心髒乍漏一拍,面上隻不動聲色地緩笑,頷首道:“這是我的榮幸。”
挪開步子的時候,孟聽枝就在想,程靖遠會停在哪一副畫前呢?
進入展區,不出她意料的,他在看那副舒晚鏡未完成的遺作《未名七》,程靖遠保養得很好,即使現在人到中年,依然有一副見之可贊的皮相。
商人氣息很重,深沉,顯得很不好親近。
孟聽枝走近,溫聲打招呼。
程靖遠說的話也很有意思:“孟小姐,終於見面了。”
孟聽枝面上不慎泄露一絲詫異,對方極細心的察覺,露出上位者溫和又不乏疏離的淺淡笑容來,解釋道:“聽溫迪提過孟小姐,程濯難得有這麼上心的事,當父親的很難不關注。”
光是站在程靖遠面前,孟聽枝都受他無形的威嚴壓迫,他們父子這種不說話都能輕易叫對方不好受的本事,當真是一脈相承。
她生生接不住話,讓空氣幹滯了幾秒。
隨即,程靖遠多了幾分柔和,目光示意牆上,“方才聽沈院長說,這副牆繪是孟小姐獨立完成的,我不懂畫,看著覺得很舒服,程濯母親要是能看到跟她這樣契合的創作,想必也會很高興。”
“您太盛贊了。”
程靖遠將餘光收回,“程濯母親這一輩子都性格執拗,人情世故她處理得總不如這些水粉顏料拿手。”
孟聽枝第二次沉默。
她和舒晚鏡的契合看似是誇贊欣賞,實際隻是為了鋪墊後面那句性格執拗,不通人情。
舒晚鏡不適合,像她的人,也一樣不適合。
心口仿若有一塊巨石壓著,越在這種不得喘息的時刻,她越是渴望自己能說出點什麼來扭轉局面。
她仰頭,看著那副筆墨肆意,色彩深暗的《未名七》,半晌後,唇微動。
“程董事長,您今天來得匆忙,忘了在入口處拿說明單,這裡展出的每一幅作品,回憶展裡都回顧了舒晚鏡女士的創作歷程,提供了一份解讀,而這副《未名七》,從某個角度來看,其實已經是一副完整成熟的作品,我的老師曾經試圖為之擬名,稱其為涅槃。”
孟聽枝不卑不亢地看向程靖遠,凝視他神情裡細微的變動。
“涅槃是佛家語,是指幻想中死亡的最高精神境界,但策劃到了程濯手上,他看過覺得不好,不好的原因是不實,涅槃的意境太過解脫,而世俗的情感,往往善變又不易被理解。”
“程濯給《未名七》取名叫悔,悔,是一種無路可走的單向結束。”
“您懂這幅畫了嗎?”
手裡的單子被掌心攥出微湿的潮感,孟聽枝繃著脊背,光是站立說話,仿佛就已經在透支她的全部力氣。
如果程靖遠繼續說下去,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聲音停落那一刻,意氣仍存的中年男人眉眼間忽有了一點怔傷,很快收斂起,話興也隨之結束。
他朝孟聽枝不至眸底地一笑。
“孟小姐解說的很好。”
程靖遠離開展廳後,不久,孟聽枝回到自己的工位。
桌邊整整齊齊放了一疊入展手札,三折頁,硬質銅版紙,首頁用浮雕做了回憶展的主題logo,孟聽枝手指摩挲過,輕輕翻開,翻到《未名七》那一頁。
“悔,是一種無路可走的單向結束。”
這句話是她添進去的,卻是出自程濯之口。
他們從來不聊舒晚鏡回憶展的事,那天開甲方會議,正睿那邊的負責人否定了陳教授的擬名,提出程先生的看法。
散會後,工作室的一幫學長學姐聚在一起吐槽,都納悶不已。
覺得陳教授這個名字明明已經很適合了,一個已故多年,頗具神秘感的女畫家,未完成的作品擬名為涅槃,意象境界都有了。
簡直不能再適合。
悔,又算什麼?
“果然甲方最難伺候,那位程老板從不露面,一個外行人倒是怪會挑剔。”
孟聽枝就沒忍住去問他,為什麼要叫悔?悔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