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濯原本靜靜聽著,忽的出聲提醒:“頭發要掉地上了。”
那縷耳側的頭發幾乎跟他的聲音同步,一下垂到前面來,險險要碰到地面。
“你怎麼知道!你在哪兒?”孟聽枝找驚喜似的往周圍看去,很快看向窗外。
她看過來了。
但是車裡是暗的,她什麼也看不到。
電話還通著,程濯換另一隻手接,傾身按亮車裡的燈,露出淺淺的笑來。
這回孟聽枝是真看見他了。
孟聽枝遙遙望著他,開心得不得了,“你怎麼會來這裡?”
“打不通你手機,剛好在附近,過來看看——我進去,還是你出來?”
孟聽枝拔了電量有限的手機,起身說:“你等我一下,我去交個文件。”
她跑著去的,動作很快,十分鍾後就跑出來。
不在開放期,藝術公社這邊,晚上人不多,那輛黑色的SUV停在路邊,很低調。
孟聽枝也低調地上了車。
“不是說要回家,我送你回去還趕得上晚飯嗎?”
孟聽枝把包放在腿上,搖搖頭:“我爸媽他們吃過了,我家吃飯很早的。”
聲音在耳邊一晃,程濯覺得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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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來她家吃飯早,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說,那時候還是蘇城暑熱的夏天,而現在,再過幾天就立冬了。
乍一想,她來枕春公館送晚飯,對著門口的訪客記錄儀懵懵懂懂地說“程濯,我來了”,已經是挺久以前的事了。
見他沒說話,孟聽枝抿抿唇又補充:“因為我爸媽他們都沒有需要上班的工作,所以基本上天一黑他們就吃飯了,夏天會更早。”
“那他們平時做什麼?”
她沒有瞧起來就珠光寶氣,但也沒有那麼小家碧玉,很節約,也不惜財。
程濯起初看不懂她。
她會特意記著他家小區外進口超市的會員日,買到半折的商品會賺大了似的開心,可他送她六位數的女表也沒見她高興到哪兒去,淋雨也不會先護著包。
她有隻老花的小水桶包泡了水,蹭破了皮,也沒送修,自己拿顏料補了一個很別致的小logo,喬落看了喜歡,之後還讓她幫忙畫了一隻姐妹款。
用徐格的話來說,孟聽枝有點奇葩。
很難看出家境的女生,大多是精於隱藏,善於經營,但孟聽枝不是,她隻是很矛盾。
矛盾這個詞,是徐格想了半天才蹦出來的。
當時程濯是怎麼說的?
哦,程濯沒來得及說,是喬落直接對徐格鄙視。
“你當人家孟聽枝是你身邊那些花枝招展的爛白菜?切~臭豬。”
徐格氣道:“你有必要為了護孟聽枝就這麼詆毀我嗎?有沒有意思啊你,誰牌桌給你點炮,誰就是小天使是吧?”
想著那兩個冤家鬥嘴,程濯不禁莞爾。
“小天使”一臉納悶地湊過來,“你在笑什麼呀?因為我說我爸爸副業是賭錢,主職是輸錢,偶爾還兼職赊賬麼?”
程濯回過神。
“你爸打牌那麼多年,還主職輸錢?”
這問的孟聽枝多尷尬,不過這個問題她媽阮美雲女士早就參悟透了。
她老實回答:“可能……人菜癮大,是技術問題吧。”
程濯認同,掃一眼她,輕點下颌,“看來你們家輸錢這門技術還是遺傳。”
“……”
十月份,程濯不在,孟聽枝被徐格拉著打了好幾場麻將,他們在會所都有掛賬,有專門的人負責結算,她用的是程濯的籌碼,的確是輸多贏少。
程濯把她包裡的一沓A4紙抽去,翻了翻,想起她剛剛接過來時的犯難表情。
“你不是負責牆繪,怎麼現在統籌的工作也要做?”
孟聽枝有點驚訝,他開會都不自己出面,怎麼會連這麼細的小組分工都清楚?
“因為我跟管統籌的是同班同學,她今天沒來。”
程濯想了想:“周遊?”
孟聽枝搖頭。
“不是,周遊不在,是另一個同班同學,我們關系沒那麼好,對了,你應該記得,你來匯展中心看畫,沈院長本來給你推薦的講解員,沈書靈,就是她。”
修長指骨隨意地按幾下太陽穴,程濯頭疼地失笑:“我應該記得麼?”
“就是上個學期的事啊,也就半年?”
程濯:“想不起來了。”
“那你記得什麼?”
“你——”
程濯回憶,慢慢說出關鍵詞:“脖子,發梢,後腦勺,就一直用後腦勺對著我。”
孟聽枝真沒想到令他記憶深刻的竟然是後腦勺,她為自己不平,軟聲抱怨。
“你怎麼都不記我的好啊?什麼後腦勺,明明那天我跟你講了很多專業知識,你還問過我後現代主義畫派,我們還從塔德瑪的《枉然之戀》說到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新古典主義啊,我每次問你感不感興趣,你都說講講啊,別人都是敷衍地介紹兩句,就我說得最認真了。”
透過現象看本質,由畫面挖掘內涵分析視角的那種認真。
程濯也承認。
沈院長跟他母親有一層校友關系,那天是顧著情分去賞光,主要是捐款,他根本沒打算認真聽什麼,是這個小姑娘認真過頭了。
他要是不配合聽一聽,都要歉疚的。
“是吧,你們院其他女生都挺風趣幽默,就你悶死了,一大段一大段像背書似的解釋。”
“你——”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人說話就越來越嫌棄,孟聽枝廚藝一般,孟聽枝性格好悶,孟聽枝爛好人,孟聽枝膽子小……
但那個嫌棄的意思又不對勁,帶點教育和指引的意思,聽著又很寵。
就好像,她千般萬般不好也無所謂。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是那個被人說一句不好,就耿耿於懷,忙著自我否定的孟聽枝了。
孟聽枝氣呼呼地撲過去吻他,咬他的下唇,這個由她發起的吻持續了一分鍾,她緩夠了氣才慢慢停下,撒嬌般地哼聲。
“你誇誇我好,不行麼?”
“誇了你又不信,”他將她刻板自疑的性格一下說中,將她按回副駕,傾著身,給她卡了一下安全帶後,手回到方向盤上,啟動了車子。
公社園區很安靜,燈光點綴常綠灌木。
車裡也很安靜。
引擎低頻響著,程濯看著前方忽的說:“要誇你一百遍,你才可能承認自己有一點好。”
孟聽枝被戳中似的沉默。
“工作的事,既然不是你的朋友,關系又不好,你不要幫,也不必幫,誰要你學這種顧全大局的慷慨善良,這世上多的是得寸進尺的人,脾氣呢,拿出來用,怎麼我教會了你,你就隻會對我撒?”
車子開到園區出口。
夜裡,熒光的感應護杆自動升上去,輪胎壓過減速帶,輕輕一震。
孟聽枝朝前一晃蕩,手指跟著抖,在導航上輸入秀山亭桐花巷的地址,一邊下定決心地說:“好!那我下次開會就去衝她發脾氣!”
市郊馬路上車很少,程濯伸手擰一記她的臉,“傻不傻?”
她笑著偏開臉。
程濯看她,不由想到喬落後面說的話。
喬落說:“是啊是啊,孟聽枝就是我的小天使,就算她之後跟程濯分手,我也能繼續跟她當朋友!”
徐格唱慣了反調,嘁一聲。
“就她那性格,真跟濯哥哥分了,估計你也就見不到了,她還真有點藝術家氣質,犟脾氣,吃不開的,不是分手後當朋友的那掛,現在好好珍惜你的小天使吧。”
程濯今晚能在附近,是因為剛從他爺爺那兒出來。
今天一早,孟聽枝還在睡,程濯被三令五申催回程家,老宅子裡坐了一桌子人,聊程舒妤和賀孝崢婚事。
從賀孝崢本來不高的出身,如今重病的母親,還有那位風言風語裡金屋藏嬌的情人,滿屋子明嘲暗諷,話裡有話。
饒是在商場上手腕了得的賀孝崢,也要備足了精神應付。
程濯打定主意隻當話都懶得說一句的陪坐,他跟賀孝崢是有幾分交情,但就算有人故意想拉他攪渾水,那也要看看老爺子的臉色。
他光坐著喝茶,喝到茶味變淡。
聽著桌上的機鋒,忽然想起孟聽枝,她如果坐在這兒,看著一大幫人搭臺唱戲,估計嚇得話都說不出。
舒晚鏡在他讀初二時因抑鬱自殺離世,他外公那邊記著仇,他爺爺要顧著臉面,至於他爸……這男人三言兩句講不清楚,那位趙姓影後也一直沒機會娶進門。
他媽搞藝術的,又很感性,說難聽點,就是敏感神經質,情緒易失控,沒他叔伯的老婆們會忍、會讓、會敲打、會拿捏,所以也死的早。
他不喜歡舒晚鏡,也不喜歡桌上這些八面玲瓏,舌燦蓮花的女人。
第27章 關東煮 被保護又不是二十出頭小姑……
“在這裡停一下, 我要買關東煮。”
車子開進老城區的文人廣場,孟聽枝看著窗外,急忙喊停。
車子慢慢減速, 孟聽枝解了安全帶, 朝對面的停車區看了看, 她跟程濯說:“你就把車停在這兒好嗎?我們去逛逛吧, 好像待會兒就要下晚自習了。”
程濯打著方向盤,往後視鏡看, 找到臨時停車位。
“徐格說譚馥橋鋪了新路,晚自習還有人往這邊走?”
“有啊。”
孟聽枝拉著他往燈火通明的鋪面走去,關東煮的香氣隔著街道飄過來, 餓了一天,晚上那幾例精巧點心,她根本沒吃飽。
這會兒鼻子一動一嗅,瞬間食指大開。
冒著淡淡熱霧的關東煮每一種看起來都好有食欲,尤其是這種密密匝匝煮在一起的食物,熱騰騰的,不僅勾人味蕾, 色調溫暖,還給人一種視覺上的治愈。
孟聽枝把食物往圓圓的紙杯裡裝。
“這邊有網吧,而且,你不覺得, 老城區的房子一入夜就黑壓壓, 這條街店面又多,看起來很適合談戀愛。”
“你談過?”
程濯這才反應過來,孟聽枝的家就在附近,不出意外, 她高中也是讀的十四中,而且他讀高三的時候,她高一,他們應該還算同校過。
“你讀的十四中?”
手指突然被煮鍋的邊沿燙到——
她嘶一聲彈回手,程濯沒追問,隻拿過她的手,從鋪面服務生手裡接過紙巾。
還好沒有燙傷。
程濯替她把手指擦擦,不讓她再碰,“你指,我幫你拿。”
孟聽枝捧著紙盒,探眼說:“海帶結!”
程濯照做。
“魚豆腐——我讀十四中,比你小兩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