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試圖靠近說話,右腳剛剛邁出,周炳鶴便以拐杖阻擋。
“慢著,上次我並沒告訴你我的名字,你怎麼知道我姓什麼?”
“哦,後來我們去上河居吃飯,聽那兒的總廚說起醬油王周炳鶴,我們覺得他提到的那些特徵跟你很像,就猜是你了。”
洪爽說完拉一拉冷陽袖口,示意他出場。
冷陽已想好套近乎的方案,禮貌關心:“周老先生,我們也是路過,湊巧看到你站在這裡,這麼晚了你獨自上街恐怕不安全。”
周炳鶴冷哼:“我是瞎子,白天黑夜根本沒區別,但我的感覺比正常人更敏銳,壞人休想接近我。”
他可能已覺察到冷陽的狡猾,洪爽真想送上掌聲,見老頭兒的服飾類似喪服,上衣口袋裡還露出一角白花,便替補接話道:“你剛參加完喪禮?”
她無意挑中周炳鶴的傾訴欲,隻見他變色哀嘆:“太倉路南史巷有家堅記腸粉店你知道吧?”
她尋思著點頭:“是一家四十多年的老字號小吃店吧,我以前去過,他們家的豬腸粉和爽魚皮很好吃。”
周炳鶴說:“我最愛吃這兩樣了,他們的老板阿金手藝好嘛,我吃過幾千家腸粉店,就他做的最對我胃口,一連吃了二十多年。結果他前天晚上心髒病發作死掉了,家裡的兒女都不會做腸粉,堅記從此就關門了。”
洪爽大四實習那陣常去堅記吃東西,對那位白白胖胖,左腮長著長毛肉痣的老板印象深刻。
堅記名氣大,其實是家簡陋逼仄的小店,隻有兩個打雜的伙計。每天7點開門,下午兩點多便結束營業。那時老板年事已高,身子骨也不太好,早想歇業,放不下眾多老顧客才堅持經營,如今病逝,算得上善始善終了。
她感嘆:“那老伯已經去世啦,真可惜。”
周炳鶴的傷感比她深刻多了,頓著拐杖,無限惋惜道:“阿金才七十一,比我小好幾歲,我以為在我死之前都能吃他做的腸粉和魚皮,結果他比我早死,以後再也吃不到了。”
看到他對美食的執著,冷陽大致知道他生產的醬油緣何能有獨到之處了。
有人把嗜好作為消遣,用人用來裝飾生活,而天才則靠它增長才幹。追求極致的美味就是促使周炳鶴成為醬油王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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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篤定斷言:“周老先生,堅記的小吃之所以那麼可口,我想你的秘制醬油起了不少優化作用。”
周炳鶴戒心繃緊:“你怎麼知道我賣醬油給堅記?”
冷陽笑道:“我猜的,上河居的總廚說你隻為獲得你認可的餐廳供應醬油,你這麼喜歡堅記,當然想讓他們的東西更好味,肯定會讓他們用你的醬油啰。”
周炳鶴冷笑:“猜得還挺準,佬仔,我一聽你的聲音就知道你這人很奸,你是不是想買我的醬油啊?我的醬油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用的,想買得按我定的規矩來。”
洪爽忙說:“我們知道你的規矩,隻有通過你的考核才能買到醬油嘛。那是不是先得開家餐廳才行?”
“沒錯,你們有餐廳嗎?給我地址,我上門試吃以後再決定要不要跟你們做生意。”
“我們打算開餐廳,可目前還在籌備……”
洪爽見周炳鶴眉頭又皺起老高,不敢再說下去,老頭兒已經火起:“沒餐廳你買什麼醬油,耍我嗎?”
“不是的!”
她急忙辯解,被冷陽按住肩頭。
“周老先生,我是福滿堂前老板冷長生的孫子,相信你還記得我外公吧?”
周炳鶴驚訝,沉聲質問:“你是冷長生的的孫子?你媽媽冷憶梅現在在哪兒?”
“媽媽前不久去世了。”
無憑無據,周炳鶴設考題審查。
“……你媽媽以前有三樣最拿手的私房菜,你知道是什麼嗎?”
冷陽想了想,說:“蛋炒飯、清炒空心菜、炸酥肉。”
周炳鶴拐杖連頓三下,每一下都搭配一個“錯”字。
“冷憶梅是廚王的女兒,拿手菜哪會這麼沒新意,正確答案是長腳蟹翡翠羹、仙果扒龍魚、金箱東星斑,連這個都不知道還敢冒充她兒子。”
冷陽不見慌張隻現惆悵:“你有所不知,當年我媽媽被姜開源迫害,離婚後帶著我和姐姐遠走他鄉,生活非常貧苦忙碌。你說的那三道菜原料昂貴,烹制費時,媽媽就是想做給我們吃也辦不到。但就算是最簡單省時的菜,她也做得很好吃。蛋炒飯、空心菜我小時候天天吃也不膩,逢年過節吃上媽媽做的炸酥肉,就覺得節日真的很美好。後來我們的日子漸漸好過了,媽媽卻因為生病味覺退化,聞到油煙味還會不停咳嗽,從此以後再也不能親手為我和姐姐做菜了。”
他勾起對亡母的思念,假如能令其復生,他情願放棄山珍海味,終生吃她做的清粥小菜。
洪爽初聽他描述悲慘往事,短短幾句便令人惻隱,輕快地走到周炳鶴跟前,誠懇地幫他作證:“周老先生,他沒撒謊,我爸爸和二叔是冷師傅的徒弟,一個叫洪萬好一個叫洪萬和,你以前也見過的,還有印象嗎?”
周炳鶴點頭:“沒錯,我是見過那兩個傻仔,但這並不能證明你們說的是真話。他自稱是冷長生的孫子,無非想讓我破例賣他醬油,但就算是冷長生親自來,也不能打破我定下的規矩。”
他抬手制止她發言,徇聲逼近冷陽。
“佬仔,你說冷憶梅是你媽媽,那你父親是誰?”
冷陽極不情願地承認:“就是姜開源那個小人。”
“他是你爸爸,你怎麼說他是小人?”
“我們隻是血緣上的父子,他當年搞外遇拋棄我媽媽,還和情婦合伙搶走福滿堂,我一輩子不會認他做父親。實不相瞞,我以前一直在上海發展,媽媽過世後我和姐姐想奪回福滿堂的招牌,為媽媽報仇,為外公正名,才一起回到榕州,開餐廳也是為了這個目的。”
他看出周炳鶴的神情有些微妙,像在試探什麼,故而據實坦白心跡。
老頭兒聽罷嘿笑:“這麼說來還有點意思,不光你恨姜開源,我也跟他有仇啊。”
兩位年輕人一齊吃驚,洪爽湊近問:“姜開源以前坑過您?”
周炳鶴說:“我這人臭毛病很多,被無數人罵過,但我做的醬油是無可挑剔的,所以別人怎麼罵我都無所謂,但絕不能說我的醬油不好。誰知有一次一群人收了黑錢,昧著良心貶低我的醬油,那個花錢收買他們的人就是姜開源。”
他不厭其煩地從二十多年前說起。
冷長生有位家住汕頭的老朋友也是做醬油釀造的,那年舉家移民,想脫手家裡的醬油廠。姜開源得知消息,預見這將是發財的好跳板,便出錢接收了廠子,開始以福滿堂為商標生產醬油。
有了產品就得開拓市場,他先以嶺南的餐飲業為渠道,在全省範圍內贊助舉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廚藝比賽。參賽廚師隻能使用兩種醬油,一種是福滿堂的“極味鮮”,另一種就是周炳鶴的“周記特釀”。
比賽是個幌子,評委都被姜開源收買,每當廚師使用“周記特釀”準會輸給用“極味鮮”的。那時網絡尚未普及,報章雜志和電視廣播是主流媒體,姜開源在這些地方大量買通稿,吹捧福滿堂的極味鮮,說它的品質比大名鼎鼎的周記特釀更好,是真正的醬油之王。
由於周記特釀是僅供少數優秀餐廳使用的小眾產品,普通老百姓久慕其名,聽說出了個比周記特釀更好的替代品,都一窩蜂買來嘗鮮。
廣大買不到周記特釀的餐廳也趨之若鹜,爭相找福滿堂訂貨。福滿堂由此打開銷路,姜開源也借助這塊敲門磚走向大富大貴。
“他想發財沒人攔著他,可他踩著我周記的名聲撈錢,害我的醬油被人質疑,那幾年無故受了很多諷刺,動不動被人當面嘲笑啊。我氣得去找姜開源理論,那混蛋拒不認罪,還說什麼厚德方可載物,挖苦我氣量小,後來又讓一個有名的書法家寫了厚德載物四個字,做成福滿堂醬油的大廣告牌掛在我順德老家的家門口,我每天早起打開窗戶就能看到,天天都氣得想吐血,又沒辦法拆了那塊牌子,隻好搬家。可住的地方能搬,這口氣消不了,沒幾年眼睛就被氣瞎了,這輩子隻能摸黑,這都是姜開源一手造成的,我對他的仇恨絲毫不亞於你啊。”
得知姜開源那麼早就會拉踩和病毒營銷,洪爽明白他為什麼會被稱作商場奸雄了,不知冷陽的商業天賦是否遺傳自他,希望這小子今後別學他爹走邪路。
冷陽聽了周炳鶴的怨訴,喜道:“周老先生,我們有共同的仇敵,那就能結為盟友了,我想要你的醬油……”
周炳鶴抬手打斷:“我跟你說這麼多,不代表會破例。你想要我的醬油,還是得先通過我的考驗。這樣吧,我給你我的手機號,等你的餐廳開業,無論規模多小,哪怕隻是家路邊攤,隻要有一樣用醬油制作的菜品能獲得我的認可,我就答應為你供貨。”
冷陽並不滿足,直接抬高談判條件。
“我不止要醬油,還想要你的釀造技術,用它來徹底打敗姜開源。”
周炳鶴愣了愣,須臾露笑,無顧忌地評價:“你野心倒不小,還真像姜開源的種,對付他這種人以毒攻毒可能更奏效。老瞎子我無兒無女,也沒多少日子好活了,如果你真有志氣想打垮姜開源,我可以跟你合作。不過要求就不止是開餐廳這麼簡單了,你至少還得有家規模中等,設備設施完善的醬油廠,我才能教你釀造技術。因為報仇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能辱沒了我的醬油。”
達到這些要求非得幾千萬的投資不可,洪爽想想都艱難,冷陽卻信心十足地跟老頭兒說“一言為定”,好像工廠明天就能竣工。
周炳鶴說出自己的手機號,鄭告他們無事別來騷擾,否則拉黑沒商量,又拒絕冷陽送他回家的建議,說有人會來接他。
兩分鍾後,一輛黑色寶馬停在他們跟前,駕駛員是個40多歲的中年婦女,下車後笑容可掬地扶住周炳鶴。
“不好意思啊七叔,小佳小勝今天補習班下課晚,我去接他們這才來遲了。”
後車廂裡坐著兩個十來歲的小少年,隔著車門向周炳鶴打招呼。
“七叔公好。”
周炳鶴質問女人:“我讓阿玲來接我,你怎麼來了?”
“阿玲家臨時有事,就換我來嘛。”
“哼,她三天兩頭請假,哪像認真做事的樣子,幹脆開除算了。”
“哎呀,現在保姆不好找,你就忍忍吧。”
女人哄住周炳鶴,向冷陽洪爽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