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成績好的話可以繼續讀,成績不好將來就上技校,他們會為他保駕護航,負責到底。
我爸媽如同許許多多的父母一樣偏心,會因為弟弟打我罵我,讓我受很多委屈。
我心生過不滿和怨恨。
可看到他們帶著饅頭鹹菜去飼料廠,日夜勞作,不停地幹活,很快又會釋懷。
他們常年穿那兩身破舊衣服,年紀不大,頭髮就已經開始白了。
算了,算了。
疼弟弟多正常啊,每個家庭都是這樣。
我們從小被洗腦,早就潛移默化地認同那個規則了。
規則就是男孩頂天立地,我要甘願成為弟弟的墊腳石。
和爸媽齊心協力,一同將他高高託舉。
即便將來結了婚也要成為他隨時可以汲取的養分,他是我們家的希望,肩負著傳宗接代的重擔。
還是我將來不被婆家瞧不起的娘家依靠。
該死,我那時雖然心生不滿和怨恨,但心裏竟然早就認同了這個說法。
我十三歲,腦子被洗得如此徹底。
第一次生出反抗的念頭,還是看完露天電影那晚,我睡在了楊笑家,和楊歡姐姐一起。
楊歡姐姐知道我學習成績好,她給我看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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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以前的初中同桌雁子寄來的。
雁子是我們附近村裏唯一考上大學的女孩。
她不僅成績好,運氣也好,生下來被他爸媽送給了她姑,她姑疼她,家裏也有錢,就一直供她上學。
她上大學後給楊歡姐姐寫了一封信,信裏有張明信片,是大城市的江景,隔岸有燈光璀璨的高樓。
信裏對大學的描述,和對未來的憧憬,深深打動了我們。
楊歡姐姐說翠翠你好好讀書,將來考上大學,也能和雁子一樣飛出去,有廣闊的人生。
我說我能嗎,我爸媽隻讓我念到初中。
楊歡姐姐想了想,說:“如果你能考進全縣前三,學雜費全免,到時候學校肯定會勸你爸媽讓你接著讀,那就有希望。”
“全縣前三太難了,我在班裏才考第四。”
“別灰心,現在努力,還有機會。”
“說得容易,比登天還難。”
“神舟五號剛剛升空,你就在這裏叫喚登天難?”
“我又不是神舟五號,屁股上沒兩火苗。”
“楊笑成績不錯的,你有不懂的可以去問他。”
“哼,他才不會搭理我,他最煩我了。”
“誰說的,上次我們在集上買瓜子,楊笑說買點雞汁味的,你喜歡吃。”
“不可能!你騙人。”
“真的,他說了。”
“你給我重複一遍他當時怎麼說的。”
“……”
“說啊姐!”
“他說買點雞屎味的,有人喜歡吃屎……”
7
總之那晚,我和楊歡姐姐都失眠了。
我們倆在腦子裏構思著明信片裏的大城市,隔岸江景的樓那麼高,燈光那麼亮,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機會去看一眼。
楊歡姐姐說她肯定沒機會了,她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幹修車的小夥子,人還不錯,正在相處中。
不出意外,她明年就會結婚了。
那個小夥子我和楊笑都見過,看露天電影的時候,他過來跟楊歡姐姐說話,也跟我們打了照面。
他穿著修車工的舊衣服,眉清目秀,看上去是個很靦腆的人。
日子按部就班,又雞飛狗跳。
楊歡姐姐上班之餘,常跟男友去約會。
晚上送她回家的任務,也落到了她男朋友的頭上。
那一年時間過得飛快,我升初二的時候,楊笑初三,我們倆都變得很刻苦,走在路上都在背書。
楊歡姐姐的婚期定了,她整個人神採奕奕,笑起來眼裏有光。
同時她也變得很忙,說要準備的東西很多。
她沒有媽媽,楊大爺整天樂呵呵地就會放羊,什麼也不懂。
我將自己平時偷攢的錢拿出來,苦思冥想,準備給楊歡姐姐買一條半身的碎花裙。
那是個悶熱的夏天,楊歡姐姐喜歡在夏天穿裙子,她穿裙子好看,頭髮又黑又長,笑起來會捂嘴。
夏天的暴雨過後,河水暴漲。
她的婚紗照拍完了,拿回了家,照片上的她化了妝,一身白紗,好看得跟電影明星一樣。
我的裙子也託人從集上買回來了,等著送給她。
可是她在隔天下了晚班之後,沒有回來。
她死了。
晚上紡織廠交接班,她的修車工男朋友因為有事,沒有送她回家。
楊笑不知道,還在家裏復習功課,等他姐姐推開大門。
等了一晚上,她沒有回來。
第二天,有人在暴漲的河裏發現了她的屍體。
沒有監控的年代,沒有路燈的回村路,員警說她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案件就這麼被了結。
楊歡姐姐就這麼被火化,埋了。
然後楊笑就失蹤了一段時間。
我每天渾渾噩噩,不知他去了哪裡。
行屍走肉一般,晚上不敢一個人睡,半夜大哭著醒來,渾身濕透。
我媽難得地發了慈悲,罵罵咧咧,陪我一起睡。
又過了幾個月,聽聞鎮上死了個人,是紡織廠老闆的侄子。
殺他的是楊笑。
傳言說,那不務正業的二流子看上了楊歡姐姐,楊歡姐姐不搭理他,他帶人在回家路上堵了她,玩完之後,將她抬起來扔進了河裏。
是非真相,其實早就可以水落石出。
然而在這樣一個罪惡的地方,總有可以輕而易舉被埋沒的東西。
直到楊笑找到兇手,拿出刀將他捅死,才將我們眼前的迷霧撥開。
讓我不寒而慄的是,楊歡姐姐的男朋友,居然知道這件事。
那晚他本該送她回家,卻因為被那二流子毆打,威脅,躲在家裏不敢出門。
甚至楊歡姐姐死後,他連面都沒露。
後來他的母親逢人就哭,說她兒子很可憐,被打得精神有些失常了。
那年,楊笑十五歲,未成年。
少管所待了三年,他被放了出來。
他出來的時候,我都已經輟學兩年,滿十七歲了。
那個本該成為他姐夫的修車小夥,精神失常後徹底瘋了。
也是在那一年,我和楊笑私奔了。
因為我這根彈簧,又被壓到了底。
我爸媽在飼料廠幹活,認識了賣化肥的李老闆。
李老闆有個兒子,二百多斤,智力有點問題,還沒娶上媳婦。
就這樣,李老闆還說他兒子眼光高,一般的女孩瞧不上。
但他家有錢,在鎮上捯飭化肥飼料,賺了不少,還有一輛黑色轎車。
他說他所有的家當將來都是給兒子和兒媳婦的。
隻要兒媳婦進了門,全家一定當親閨女看待。
我爸媽動心了。
他們將我叫到了飼料廠,給人相看。
我那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等到那傻子說看上了我,他們才一臉喜色地告訴我這件事。
逼著我跟他相處,哄他,嫁他。
洗腦,勸說,一遍又一遍。
楊歡姐姐死後,我一直活得挺壓抑的,但不代表我願意被他們擺弄。
於是十七歲的我開始反擊,拒絕見人,抗拒這門親事。
我告訴他們,死也不會嫁給他。
我對我的家人,從沒抱過任何希望。
我一直知道我的父母偏心,不夠愛我,我的弟弟自私自利,隻顧自己。
可我萬沒想到,他們為了讓我妥協,和李老闆商議後,將他那傻兒子帶到了我們家,把我們倆鎖在了一間屋子。
那天,我想我一定哭得淒慘,像個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你有過被二百多斤的肉壓在身上的經歷嗎?
他腦子有點問題,但力大無窮,像是一堵牆,在狹窄的房間,逼得我沒有退路。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男女力量的懸殊如此恐怖。
我張嘴咬他,他疼得嗷嗷叫,一拳頭揮過來,我立刻暈了過去。
當然,最後他沒有得逞。
你們猜是因為什麼?
因為他不行。
哈哈哈,真可笑啊,我褲子都被脫了,逃過一劫的原因,居然是因為傻子硬不起來。
那天我從昏迷中回過神來,看著那張肥頭大耳的臉,瞬間清醒,發瘋似的朝他打,尖叫,提褲子,將屋內的東西全砸了。
就這樣我爸媽都沒有開門。
還是隔壁的楊笑聽到了叫聲,不顧楊大爺的阻攔,執意到我家踹了門。
我披頭散髮撲到他懷裏的時候,看到我的爸媽著急地去扶那坨肉,他們問他:“進去了嗎?”
進去了嗎?
進去了嗎!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們,縮在楊笑懷裏,又哭又笑,瘋了一樣。
十八歲的楊笑,抱著我,就像當年他姐姐楊歡一樣,用手為我擦眼淚。
他的手有些抖,聲音也有些抖,望向他們的眼睛紅得嚇人,“別怕,我們報警,告他們……”
不愧是少管所出來的,他開始懂法了。
可是怎麼報警啊,有用嗎?
始作俑者是我的父母,被告沒硬起來。
哈哈哈,太可笑了,這真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可笑的事。
楊笑被我爸媽趕了出去,他們指著他的鼻子罵,說他是個殺人犯,以後別到我們家來。
我看到他站在我家院裏不肯走,固執地將目光望向我。
也看到我爸動手打他,把他往外推。
我發瘋似地沖過去,抱著我爸的腿,尖叫:“他不是殺人犯!你弟弟才是殺人犯!你弟弟強姦殺人,他該被槍斃!你包庇他,你也該被槍斃!”
我爸狠狠給了我一巴掌。
那晚我被他們鎖在了屋裏。
透過門縫,我看到他們住的那間西屋,直到很晚才熄了燈。
他們又在商議著什麼?計謀著什麼?
這吃人的地方啊,強姦犯、殺人犯、拐賣犯、二流子、瘋子、傻子……人人都是猙獰的鬼。
我從抽屜裏翻出一個塑膠袋,將自己的頭套了進去,然後紮緊。
感受到窒息的時候,屋外的門鎖被人撬開了。
是翻牆進來的楊笑。
那晚好黑,我看不清他的臉。
但他扯掉了我頭上的塑膠袋,他將我抱在懷裏,死死地抱住。
他哭了。
我從小一起長大,總是吵架拌嘴的竹馬,他哆哆嗦嗦地親了我的嘴唇,說:“翠翠,我帶你走,你願意嗎?
“翠翠,跟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裏再也不回來了。”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沒有告訴過他,我如一條乾涸得快要死掉的魚,久逢甘霖,被淹得差點無法呼吸。
十七歲,我和楊笑私奔了。
那個深夜,他站在他家門口,望了一眼沒有熄燈的羊圈。
那裏面住著楊大爺,他鋪了一張床,在難聞的羊膻味中,常年守著他的羊。
我知道他沒有睡。
楊笑僅是望了一眼,他沒有說話,我們就這樣離開了。
人生之路漫長,我始終記得他緊握著我的手。
我們跑了很久很久,自以為掙開了命運的枷鎖,迎著新生,奔赴自由。
搭乘大巴,換乘火車。
沒有目的,沒有方向,我們倆依偎在一起,我的頭靠在他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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