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的,她不是真的十五歲的張雁聲。所以她的記憶裡,已經有很多年很多年張寰都沒有對她做過這種輕松親昵的神情和動作了。
張雁聲條件反射地想起的,是她死了以後,張寰掉的那幾滴眼淚。
是的,也就是幾滴。那時候,他們已經變得非常生疏了,幼時的親情已經磨滅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隻有怨恨。
他後來給她辦了一個算是昂貴的葬禮。墓地、墓碑、骨灰盒都昂貴,把她葬在了她媽媽的旁邊。
到最後的最後,他也隻還是拿錢打發了她。
張雁聲心頭滋味復雜,不鹹不淡地問:“幹嘛?”
她這些天雖然依舊冷淡,但比起從前動輒吵鬧,已經讓張寰覺得好太多了。張寰一點都不生氣,笑眯眯地說:“走,跟爸爸說說今天都發生什麼事了?咱們父女倆聊聊天。”
小廳的旁邊,通著一個房間,有整面牆的酒架,有吧臺。張寰有時候喜歡在這裡喝兩杯。作為一點生活的小情趣,他還會調酒。
張寰給張雁聲調了杯無酒精的軟飲,端給她:“好久沒看見爸爸調酒了吧?這是你最愛喝的,嘗嘗。”
張雁聲沉默片刻,接過來嘗了一口,的確還是小時候的味道。
她小時候喜歡看爸爸在吧臺調出五顏六色的酒或者飲料來,像變魔術。
她會使勁鼓掌。
媽媽坐在一旁溫柔地笑。
後來媽媽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把梁瑩瑩帶回來了,那些時光都沒了。
第33章
“今天怎麼回事?給我發那短信?”張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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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雁聲冷笑一下, 說:“有人覺得自己是個大少爺,你不僅得給他發薪水,還得車接車送地伺候他才行。一個伺候不到位, 人家還不滿意了。”
她把早上的事說了, 告訴張寰:“這種人你得把話說明白了。你說那種半含不露的話,有什麼用。人家腦子裡根本沒那根弦。”
張寰卻很高興:“但是你聽明白了。”
張雁聲無語, 張寰卻不在意地說:“那些人……明不明白無所謂, 反正翻不了天去。”
他見張雁聲露出了不贊同的神情, 呷了口紅酒, 悠然地說:“雁雁啊, 你現在小,非黑即白, 嫉惡如仇的。你得長大才明白, 有些事就是得糊塗些。就說這些親戚吧, 斷是斷不了的。咱們這種人家,那親戚是永遠不會斷的。別的不說, 就你奶奶這麼厲害的人, 你看你舅公那邊拉拉雜雜一大堆親戚的破事,她不照樣得照應嗎,還得讓我照應。”
張雁聲冷聲說:“那也得分人。奶奶那邊的表叔表姑起碼不是白眼狼。”
“小梁不也沒做出什麼呢嗎?”張寰說, “他要是白眼狼,等他做出什麼再說, 現在……不至於。”
張雁聲看著這個老男人,他糊塗嗎?他眼睛裡明明都是清明。
張雁聲知道自己一直看輕了自己這親爹。
他心裡什麼都明白的。
他隻是權衡。局面在他可控、可接受的程度內, 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就如前世, 張雁聲和梁瑩瑩的矛盾,他一味和稀泥。
因為他更想讓自己舒服。
張雁聲感到嘴巴裡面澀澀的。她狠狠咬住吸管, 咕咚咚大口地喝,掩飾住了情緒。
張寰並沒有察覺。
這些天張雁聲給他一種長大了成熟了的感覺,頗令他欣喜。他享受和女兒這樣平靜又親密的談話,樂於指點她一些人生道理。
隻是他的“道理”,張雁聲並不認同。她憎恨他這種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生哲理。
“但是有些事,不及時去糾正去控制,”她冷靜下來,抬眼,“最後就會失去控制,變成你承擔不了的結果。”
譬如張雁聲的死,譬如張碩成的犯罪。
那時候張寰再也“糊塗”不下去了吧,偏偏他那時候又老了,於是終將被這些結果反噬。
張寰失笑:“你還挺未雨綢繆的。”
他不是張雁聲,不知道未來。他此時還自信滿滿,覺得這個家的一切都在可控程度之內,可以讓他過得舒服、輕松、愉快。
張雁聲扯扯嘴角。
她可以努力改變自己的未來,但要改變張碩成的未來可是件累人的事,而且那其實也不是她的責任。她終究還是勸張寰:“別的也就算了,張碩成你總得好好管管吧。他現在這性格,你們夫妻再這麼繼續慣下去,以後有你受的。”
這一下子,就打破了張寰那種自以為掌控一切的良好感覺了。
“哎呀,碩碩這小子……”他忍不住呢喃,“要是你媽媽還在就好了,她最會管孩子了。”
從前,妻子把女兒管教得多麼好啊。家裡溫馨舒適,什麼事都不用他操心。
但他話一出口就知道說錯話了!
前妻如果還在,張碩成就是外面的一個私生子,前妻難道還能替他管教私生子不成?
張雁聲二話不說直接抓起玻璃杯砸在了他腳下!
玻璃碴子四濺,冰塊和液體到處都是,弄了張寰一腳一褲子。
張寰狼狽後退,連連道歉:“爸爸錯了,爸爸錯了。哎喲,這嘴不聽使喚,瞎他媽說話!”
張寰心裡懊悔,這他媽的自己嘴巴怎麼這欠呢,這說的是人話嗎?這回完蛋了,女兒又得歇斯底裡一回!
哪知張雁聲站在那裡,胸口劇烈起伏,明明是怒到了極點的模樣,可卻一言不發。
她盯著在張寰,雙目中的怒火都能讓張寰想象得出她咬牙咬得有多用力,但她依然雙唇緊抿。張寰被她看得狼狽又忐忑,可最終,張雁聲隻是霍然轉身離開了。
張寰抖抖褲子,看著女兒的背影,悵然若失。
人怎麼這麼賤呢。
以前女兒成天吵鬧,激動的時候歇斯底裡地叫喊,流眼淚,他隻覺得煩。
現在女兒明明成熟了長大了,甚至能控制自己的激烈情緒了,多麼好的事啊。他怎麼心裡這麼失落呢?
唉。
抬眼看見阿姨在門口探頭探腦的,他招招手:“哎,哎,收拾一下。”
自己抽了張幾張紙巾,擦擦褲子,擦擦鞋面。一邊唏噓著,一邊準備上樓。剛走到樓梯口,卻聽見了梁家姑侄倆的聲音。
梁徵抱怨:“阿姨買菜的車你給我開,不嫌丟臉嗎?”
梁瑩瑩硬氣地說:“不嫌!你看不上就別開,坐公交去!”
梁瑩瑩說給梁徵一輛車開,並且告訴了他是一輛寶馬。梁徵一開始興奮得什麼似的。可是凡事就怕對比,等到了車庫一看,在另外幾輛車跟前,寶馬就是一輛小破車。
梁瑩瑩還說漏了嘴,讓梁徵知道了這寶馬竟然是給阿姨買菜用的車。梁徵頓時就由歡天喜地,變成心生不滿了。
他這看車的眼光,生生被張家的車庫給拉起來了。
寶馬算什麼,街車而已。他看上了車庫裡那臺勞斯萊斯庫裡南。這可比梁瑩瑩那臺法拉利還贊啊!這車多爺們啊!是男人就該開這個車!
可那是張寰的車,六百多萬的大越野。梁瑩瑩哪敢給他開。
當面對張家人的時候,梁瑩瑩和梁徵就是一個整體,都是梁家人。為了梁家人不被張家人特別是張雁聲看扁,梁瑩瑩就怎麼著都得護著梁徵。
但隻有他們倆的時候,他們就是各自獨立的兩個人,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利益。
梁瑩瑩當時就翻個白眼,嗆他:“你做什麼夢呢。六百多萬呢,蹭壞點漆你十年的工資都賠不起!”
這價格真是讓梁徵腳軟,也讓他心裡火熱火熱的。
可惜他纏了梁瑩瑩半天,梁瑩瑩也沒松口把那輛庫裡南給他開。他心裡就抱怨這小姑太小氣。
梁徵並不知道他小姑不是不願而是不能,她在娘家把牛逼吹上了天,可實際上她在這個家裡,並沒有梁徵以為的那麼高的地位。她怎麼也不可能拿張寰的愛車去給梁徵做人情的。
梁徵心裡不滿,又覺得跟姑姑不是外人,便不免抱怨。誰知道恰好張寰走到樓梯口,剛上了兩節臺階,正聽到。
張寰便站住了沒再走。
梁瑩瑩兩個人從走廊走過來,才看到他。梁徵還在碎碎念呢,梁瑩瑩當即就給了梁徵一肘子,讓他閉嘴。
張寰被親閨女砸了一腳,當然,這是他嘴欠該砸,不能怪閨女。但這不代表他心裡就沒火氣,隻是這火氣不能朝張雁聲發就是了。
這正好,有人往槍口上撞呢。
張寰站在樓梯上,笑眯眯地說:“那個寶馬啊,的確是破了點。”
梁徵又驚又喜,還以為他這親姑父要幫他說話,給他提高車的檔次呢。
“不過沒關系,反正你在這也住不長,也就開這幾天。”他親姑父說,“盡快找房子吧,記得找交通方便點的,坐地鐵坐公交上班都方便的那種。”
他想了想,又親切地告訴梁徵:“公司有很多年輕人租房子找合租的,你可以去人力資源部問問看。”
說完,他就踱著步子上樓了。梁徵傻眼了。
他張口想說話,梁瑩瑩眼疾手快踩了他一腳,疼得他哎喲一聲。
張寰在樓梯上聽見了,他假裝沒聽見,慢悠悠繼續往上走。
梁瑩瑩把梁徵扯到一邊的走廊,警惕地問他:“你幹嘛,剛才想說什麼?”
“不是,這個,”梁徵生氣,“這是趕我走呢?我可是他親侄子!有這樣當人姑父的嗎?”
“你給我小點聲!”梁瑩瑩忙把他扯得更遠些,生怕張寰聽見了。
“小姑你不生氣啊?我才來了幾天啊,這就開始跟我說讓我租房子去了!這麼大的家,怎麼就不能讓我一直住著了?”
“再大也不是你的家!”梁瑩瑩沒好氣地說。她至今也沒想明白,明明梁徵來之前張寰都答應讓他在家裡住著了,後來怎麼就變卦了呢。
她說:“車先給你開著,你趕緊給我找房子去。”
張寰不是個小氣的人,他對錢、對東西都不小氣。可他已經把讓梁徵自己去租房子的話說了兩回了,可見就是真的不樂意讓梁徵繼續在這裡住下去了。梁瑩瑩怎麼也不敢違抗張寰的意思的,那就隻能催自己侄子趕緊搬走了。
梁徵更惱火了:“你還是我親姑姑嗎?”
“我不是你親姑姑,我管你在哪要飯!”梁瑩瑩啐道,“別不識好歹,工作都給你安排了,你還要怎麼地!”
“還好意思說!我都不好意思跟我那些同學說,我在自己家的公司,居然隻是個實習生!”
其實張寰安排梁徵從實習生做起,梁瑩瑩也挺不滿的。
但梁徵現在抱怨的是她老公,她就又得跟張寰站在一邊了,罵道:“誰剛開始不是從實習生做起的!我跟你說,你姑父當年,進自己家公司當實習生,根本沒人知道他是誰。真的就是從基層做起來的,你看看你姑父現在!”
梁徵心說:廢話,他再當實習生,遲早也得當老板,畢竟是他才是真正的“自己家的公司”。那能一樣嘛!
他心裡很不滿,正想為自己再爭取爭取,無論是住在張家還是在公司的職位,都得再說道說道。
梁瑩瑩去卻忽然看向他身後。
阿姨打掃了幹淨了玻璃渣子正想去扔垃圾,被梁瑩瑩眼尖看到了。
“怎麼回事?”她問阿姨。
阿姨看看左右沒人,張寰和張雁聲都上樓了,小聲說:“剛才雁雁小姐發脾氣了,砸了一個玻璃杯子。濺了先生一褲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