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著這些事情十分熟悉,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心下不知為何不舒服,搖了搖頭道:「世上,本就沒有『本該』這件事。」
誰本該為你盡心竭力?誰本該將一顆真心送予你揉捏?
我突然問:「那隻小兔子呢?」
他的面色卻突然變得難看,輕輕抽著氣,像是很疼的樣子,「夢中的我,把它扔了。我以為這是,羞辱。」
我輕笑一聲:「天底下原來有這樣的羞辱。
想必你所說那人極為倨傲。沈歸遲,你該讓一讓了,我尚且還有事。」
我再添上一句,瞧他眼眶微紅的模樣,我也詫異心中的快意,卻還是扯開一個譏諷的笑,我說:「本該的意思,就是再得不到,沈歸遲,你明白了麼?」
他踉蹌兩步,臉色煞白,我不知有何預感,正如我上回祝他前程似錦,我預感到他接下來的每時每刻都該在痛苦之中,然而其中緣由,我自己都不清晰,大約也隻有佛祖知道了。
7
城郊寒山寺的桃花開得早,香客卻不多。我跪在大殿中,仰頭可見佛像慈悲模樣。我隱約知道自己忘卻了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情,然而此刻卻無比安寧,不願過多計較,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正合掌祈福,卻感覺我發間的步搖晃動了,我睜開眼,陸淵的指尖剛從我步搖垂下的流蘇離開,他垂下眼瞧我,一月未見,他生得愈發俊秀。
我剛要說話,卻見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陸淵在我旁邊的蒲墊上跪下,我從前聽聞小王爺不信神佛,現在倒好,這架勢比我還虔誠。
我和陸淵起身往外走時,他才懶散開了口,伸出手掐著我的臉左看右看,「較病前還圓潤些,我的藥果然不錯。」
我才想起我病中似真似假見到的人,瞪大眼睛道:「你的藥?你偷入我閨閣!」
陸淵「唔」了一聲,訕訕收回手,摸了摸鼻子,十分生硬地轉了個話題:「你許的什麼心願?」
我道:「說出來有什麼靈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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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角蘊了一點笑,垂下眼看我,「你若告訴我,說不準比告訴佛祖還有用。」言語間難免有底氣。
我「噢」一聲,一點一點說道:「我向佛祖許願啊,上京的小王爺早日娶妻。」
陸淵一怔,耳後卻攀上絲紅痕,知道我是戲弄他,卻慢條斯理道,眉眼確實難得認真:「宋雁書,你就這麼想早日嫁人?」
山雀曳著長尾清脆地叫喚著,寺外的桃花落了一地的紅,這路本是通往山下的小徑,我看著陸淵精致的眉眼,尚且還沒想清楚這話是什麼意思,卻聽見破空聲起,陸淵把我往懷中一攬,我直撞上一股清雅竹味,他再往後一步,箭羽就從我剛剛站的地方破空而過。
我抬眼見陸淵沉下的眉眼,箭羽不停歇,還有刺客持刀竄出。
陸淵分神把我的頭往懷中一按,聲音低沉:「別看,抓好。」
天旋地轉,刀劍相碰,我不知道戰況如何,隻是手心為陸淵出了一把汗。血腥味愈濃,不知道是陸淵的還是刺客的。
我再抬頭時,地上已癱倒了一堆人,佛門之地,卻是沾染了一片血腥,陸淵扣緊我的腰,往這寒山寺深處走,七拐八繞又動用了機關進了暗室,點了一盞燈,才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
我肩上陡然一重,陸淵像是終於撐不住了一般,我才發現他的臉上都是冷汗,唇色蒼白,腹部已中了刀,腿上也汩汩地流著血。
我扶著他尋了墻坐下,他從袖中取了藥敷傷,手都微顫,我從羅裙的裙擺上撕了大塊布給他止血,稍稍料理好了些,他才喘著氣靠著墻閉目。
燈火微跳,陸淵微仰著頭闔目,他突然叫我:「宋雁書。」
我看他,他說:「你過來一些。」
我以為他要說些什麼,便湊近了過去,沒想到他突然微起身,薄唇在我臉頰蜻蜓點水地擦過,或許還碰到了我一點唇角,我怔在原地,卻見到他已經回去,因為這一點動作痛得抽氣,卻還放開了眉眼笑了起來,笑聲裡沾些放縱的得意。
他道:「寒山寺後門有條小道出去,你的侍女會在那裡等你,你從那裡下山去,很安全。」
我才反應過來,他這是要讓我走,我問:「你呢?」
他說:「你不必管。」
我卻執拗起來,重新問一遍:「那你呢?」
陸淵看著我,好久才無奈地嘆了口氣,卻又含了柔和,「我就在這裡等,雁書。」
「等什麼?」
他沉默了很久,昏暗裡陸淵的眉眼卻動人,他平靜地開口:「當日十裡亭埋伏,朝廷重拿之下也尋不到元兇,我日常所服用之物也都十分謹慎,唯有那日臨行前,陛下和文妃娘娘賜下的一杯酒不曾驗過,卻偏偏中了毒。埋伏的賊人曾被審問出,取不了我的性命,也要廢了我一隻腿,讓我當跛足王爺,無論如何,殘缺之人始終與帝位無緣。陛下身子愈發不好,太子又年幼。」
他說得仍然平靜,談及生死大事,也像是與自己無關,「我在等,等著看是文妃娘娘不要我過活,還是我的哥哥想要了我的命。若是前者,自然皆大歡喜,若是後者……」
陸淵輕輕笑了笑,卻是對我說的,帶了分惋惜:「恐怕我就該食言了,滿足不了你剛才許下的願望了,小雁書。」
他抬起手,為我再扶正鬢邊的步搖,卻嫌棄道:「式樣太難看了,下次換一個。」
我卻伸手扣住了他的手,尚且溫熱,我認真地看著他,「我陪你一起等。」
8
上京近來又出了新事,一是太子的生母文妃娘娘病重,誰都不許探望,有小道消息傳聞文妃娘娘犯了大錯,性命堪憂,隻是諸多猜測,誰都不知真相;二是今科狀元沈歸遲才華橫溢,皇上得之大喜,他卻在朝堂之上請求皇上為他與宋相國家的嫡長女賜婚,小王爺卻不高興了,緊跟其後也求皇上為他和宋家女賜婚,這場鬧劇讓上京裡的街頭巷尾演了月餘的三人愛恨情仇的瓜葛。
我那日和陸淵在暗室等了許久,等到的卻是皇上的親衛來營救,人人尊稱陸淵一聲「小王爺」,實在是有皇上是真心顧愛這位弟弟的緣故,乃至於文妃不安心,總想著廢了陸淵。
我那時回頭看陸淵,卻見他神色卻不意外,瞧我的眼神卻柔和。他看了我許久,才抬了一分下頜,果斷地說:「宋雁書,我們上輩子,肯定是天作之合。」
我記不清,卻恍惚裡記得一個跛了足、走得難堪的背影,背脊卻直而孤傲,我好像記得我曾叫住他,那人回頭,面色冷鬱蒼白,黑沉的眼裡卻像是有波光微動,像是在期待什麼。我卻輕笑一句,拉長了諷音,十分倨傲譏道「跛腳王爺」。
我回過神,也不知道為什麼,鬼使神差地問陸淵:「若是我已嫁作他人婦呢?」
陸淵想了想這種假設,蹙起了眉,卻還是回答我:「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陸淵拉長了音,無不戲謔,卻是無數風流,「我肯定拆一百座廟,來毀了你一樁婚。」
我再問:「若你跛了足,行走難堪呢?」
他慢慢不笑了,隱約見出一分陰鬱來。我再問:「若恰好我笑你一句『跛足王爺』,十分瞧不上你呢?」
陸淵輕聲道:「那我難免失意自卑,不如如今快意,又難免傷心地喜歡你,隻是不敢再靠近半分。該是很痛的。」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出這些,像是上輩子當真如此一般,我說:「還好是今生。」
還好今生,遺憾大多不再。
其實沈歸遲被重用之後,又來宋府找過我一回,他被聖上委以重任,宋家門房也再不敢攔阻他。他瞧著愈發憔悴了些,我曾與他說,願他前程萬裡,如今看來,前程萬裡於他而言,看起來也並非祝福。
「我平生最悔之事,不過是曾娶心愛女子,最誠的心聘她入門,卻在新婚夜裡,沒去挑起她的紅蓋頭,不曾挽起她的金面簾。」沈歸遲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此,面容蒼白。
我從那次冬日風寒,隱約覺得自己忘了些事情,現在更是記不得了,見著他如此痛苦,卻半個字都聽不懂,我奇異問道:「你何時娶的親?我怎麼連風聲都沒聽見?」
沈歸遲卻微睜大眼,臉上血色盡失,半天沒能說出話,好久他才似哭非笑地說道:「原來,隻有我一個人能記得這苦楚,那我又該去尋誰的諒解?我一生能尋得誰的諒解?」
世上最苦不過是,悔到極致、痛至骨髓,卻發現隻有自己能咀嚼這痛,誰都寬恕不了他。無人再為他千裡尋醫,無人為他夜裡點一盞燈,無人再為他停留闌珊處,這世間有情人本就不多,消磨去一個絕無僅有的宋雁書,誰還能這樣毫無保留地補上?
好好一個兒郎,背脊卻頹然地蜷下去,讀書人最重顏面,他卻從那雙眼裡落下了淚,一滴不多,卻是從心頭上落下的血。
我實在聽不懂他的話,聽他顛三倒四翻來覆去,零碎聽了些,難免寬解他:「怨偶難成,總該是兩個人都有問題。」
沈歸遲卻嘔出一口血來,慘然笑道:「不,萬般都是我的錯。」
他看我的眼神實在復雜,我又擔心他的神智,叫了幾個侍衛送他回去,我站在宋府門口見他走遠。長街盡頭卻有人紫衣打馬而來,那麼多的人,眼裡卻隻看得見他一個人。銀鞍白馬的模樣,三月的春意都要讓給他的得意幾分。
他從遠到近了,在宋府的石獅子前勒馬回韁,陸淵坐在馬上,日頭暈在他的眼裡,他將手中的明黃錦帛展開,赫然是一封賜婚聖旨。他定定地瞧著我,比太陽還要耀眼,陸淵含一分繾綣笑來。
他說:「宋雁書,隻論今生,你該嫁我了。」
我也笑,應是。
也該是,今生予你,小王爺。
前塵往事不再,往後每一日,皆是新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