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在黑暗中跋涉太久的旅人,堪堪見到了一點光明。
他終於卸下了防備。
我有些心疼,卻隻是歪頭微笑:「五皇子,請帶路吧。」
06
棲霞宮失寵多年,連宮墻的顏色也暗淡一些。
此地連炭火都稀缺,門窗緊閉,卻攢不出多少暖意。
偌大的宮中,連一個宮女也不曾見到。
林妃躺在榻上,蓋了一層又一層的被子,手心仍然冰涼。
莫名其妙地,我想起了自己臨死前的場景。
一樣地冰冷空曠。
一樣地寂寥絕望。
隻是,那時顧九淵趕到了。
而現在,我和顧九淵一起趕到了。
懸腕搭脈,我其實隻是半吊子。
昔年祖母生了一場病,大夫來來往往,我也跟著學了皮毛。
林妃的脈象澀而無力,兼有如盤滾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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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沉疴,卻也有兇猛新病。
林妃不知何時醒了,臉龐浮腫蒼白,漆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看著我。
顧九淵蹲下來,輕聲說:「母妃,這是……」
忽然又停頓,像是不知道該怎麼介紹我。
我接上:「我是女醫,來為貴人診病。」
林妃抓住了我的手,悽聲:「我就知道,陛下還沒忘了我……」
她被病痛折磨得衰老憔悴的面容,在提及陛下時,竟然流露出了類似少女的天真。
顧九淵別過了臉,目光中有一絲痛楚,被我發覺。
我輕輕拍了拍林妃的手,哄她:「陛下讓您好好休養、好好吃藥,等您病好了,他自然來看您。」
林妃又含混地說了什麼,沉沉睡去。
07
廊下,寒風如刀。
林妃的脈象在我心頭縈繞,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顧九淵似是看穿了我,平靜地說:「宋姑娘但說無妨。」
我輕輕嘆氣:「林妃娘娘的身子,怕是挨不過這個冬天。」
顧九淵閉了閉眼睛,隔了很久,說:「於她而言,也算解脫。」
燭火暗淡,少年的影子投在地上,極脆弱,極孤單。
我忍不住問:「那你呢?」
他看我,漆黑的眼眸中滿是疑惑:「我?」
我忍下心中酸澀,問:「倘若世上最後一個在乎你的人也走了,你怎麼辦呢?」
他怔住,許久,淡淡說:「從前如何,以後便如何。」
我搖了搖頭:「恐怕你身不由己。」
隨著年齡的增長,任何一個有可能繼承皇位的皇子,都會被卷入權力鬥爭之中。
無論爭與不爭,他從前經歷的那些折辱與痛苦,往後隻會愈演愈烈。
甚至,難保性命。
顧九淵似也聽懂了我的話,長久沉默下來。
他笑得自嘲:「可是宋姑娘,我這樣的人,一直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陣風吹來,燭火熄滅了。
四周變得蒙昧暗淡。
顧九淵起身要去拿火折子,我拉住了他的衣袖。
少年回眸看我。
天光從窗縫照出一線,偏偏寵愛他的眉眼。
他漆黑的眼眸中有徵詢、有抗拒,卻沒有甩開我的手。
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顧九淵,你有什麼願望嗎?」
直呼名諱,如此不敬。
而他並不計較,隻是笑笑:「實現不了的。」
我沒有松手,執拗看他:「說出來,萬一能實現呢?」
他搖了搖頭:「算了。」
他抬步要走,我卻不肯放手,狼狽地摔在地上。
顧九淵一滯,彎腰拉我。
我卻不肯起來。
我握住他的手,固執追問:「你才十六歲,不該活得如同垂暮老人。你一定有你的心願,你若不肯說,誰又能來幫你實現呢?」
少年被逼到窮途末路,終於流露出了一絲絲的血性。
「我要白虹貫日變作吉兆,我要棲霞宮真正沐光浴霞,我要這天地都匍匐在我的腳下——宋姑娘,誰能幫我實現?你嗎?」
空曠的院落裡回蕩著他鏗鏘的字句。
顧九淵的眉眼似是有火焰燃燒,氣息鋒利得像染血的長刀。
可下一秒,他望著我,又笑得涼薄。
「宋姑娘,倘若你是來試探我的真心話的,現在就可以回去稟告了。
隻是,我的真心話,不值錢的。」
原來他仍舊認為,我對他別有所圖。
是啊,他是受盡冷眼的小狼崽子。
遇到溫暖時,隻會疑心其中是否有陷阱,絕不會相信那其實飽含真心。
我深吸一口氣,抓住了他的手腕,仰頭看他。
那是一個仰望的姿態。
而我即便是在佛前,也未曾這樣虔誠。
「顧九淵,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來幫你得償所願的。」
少年瞇起眼睛,忽然彎下腰來,注視著我的眼睛。
似審視,也似探究。
他衣襟上清冷的雪松氣息,主宰了我的五感,讓我隻能沉溺在他漆黑的眼眸中,一遍遍想起我人生盡頭的畫面。
你知道那是怎樣的孤單絕望嗎?
眾叛親離的時候,隻有你,與我素昧平生的你,趕來見了我一面。
我不知道在那之前你我有過什麼樣的因緣,而我也注定找不到答案。
可顧九淵,我答應過的,若有來生,我必然報答你。
而現在,正是我的新生。
風雪初歇,萬籟俱寂。
少年困惑地伸出手來,擦掉了我的眼淚。
我這才發現,我竟然哭了。
他默然半晌,鄭重看我眼睛,輕聲說:「宋姑娘,我無以為報。」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認真告訴他:「顧九淵,你已經報答過了。」
在你不知道的時候。
08
冬去春來。
菩提小築的宋姑娘,見了許多人,辦了許多事。
天寒地凍的時候,宋姑娘順理成章地患了風寒。
御醫院立刻派去了最好的女醫為她診治。
可到了地方,診的卻是失寵多年的林妃。
要給林妃看病,需要上好的藥材。
宋姑娘便將自己的家私拿了出來,請女醫盡管配藥。
鹿茸、人參、雪蓮……隻要女醫開口,宋姑娘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宋姑娘會做人,送了女醫衣裳首飾,又派人去無錫老家探望女醫的父母幼弟,送上了壓歲錢。
如此恩威並施,女醫出來進去,隻說宋姑娘的病,未曾開口提過半句林妃。
另一邊,忠勇侯府上的人,最近在採買古籍、打磨兵器。
他們主人家為國盡忠,最後隻剩下老侯爺夫婦與一個小孫女。
小孫女從前隻愛念佛經,最近大約是覺醒了些武將血脈。
愛看文韜武略,也愛舞刀弄槍。
忠勇侯與夫人提起來隻是笑笑,說他們家若慈,從小就胡鬧慣了,沒辦法,隻能順著她。
而忠勇侯府的後院裡,執卷或執劍的,並非宋姑娘,其實是一個少年。
少年深居簡出,被遺忘多年。
於是當他出來時,大家都以為他是宋家的遠房親戚,未曾想過,他與深宮之中的白虹貫日不祥之人有什麼關聯。
……
這些事情,旁人不知道,可祖父祖母卻是極為清楚的。
我一直在等待他們喊我去問話。
可等來的,隻是祖母替我打包好的珍貴藥材。
還有祖父莫名其妙地轉到後院,親自指點顧九淵的武藝。
我的疑惑,祖父祖母看在眼裡。
一個早春傍晚,他們同我閑聊似的,說起了從前的事。
顧九淵長在深宮多年,無人關懷,也少為人知。
大概許多人都忘記了,他的母親也出身於武將世家。
在進宮之前,林妃娘娘是都城中少見的女將軍。
在白虹貫日不祥之兆之前,棲霞宮裡有好多兵家不傳之秘——
那是林妃娘娘的父親,為小外孫準備好的禮物。
希望將來小外孫也能做一個大將軍,戰場殺敵、策馬馳騁。
然而欽天監一句斷言,葬送了這一家子的前途。
祖母淡淡說:「白虹貫日,可主奪帝運,卻也可主英豪出世。
你可知道,欽天監為何要取兇兆?」
顧九淵出生那一年,後宮爭鬥非常。
林妃的父親在外徵戰,功勛累累。
林妃便也常得聖眷,寵愛萬千。
那年她與俞妃先後有孕。
大家都說,倘若林妃懷的是個皇子,將來太子之位,大約要給她肚子裡的孩子。
而俞妃的外祖父,便是欽天監正。
後來俞妃有孕,誕下四皇子。
再後來欽天監便斷言,五皇子是不祥之人。
俞妃的女兒,便是九公主。
他們母女,一貫愛用這些招數。
祖母見我想通,笑著摸了摸我的頭。
「五皇子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你幫他,他會記恩。如此,我便放心了。」
09
我許諾顧九淵,我會為他制造一個光明正大走到陛下面前的機會。
可能不能把握住這個機會,就要看他自己的了。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
我仍在壽康宮的佛堂裡日日誦經。
而顧九淵已經扎根在我家後院,挑燈看劍。
深居冷宮的日子裡,他本就熟讀兵法。
他缺少的隻是名師,而我家最不缺的,就是名師。
書房的燭火總要燃到三更,顧九淵和祖父在沙盤推演,縱橫疆場。
顧九淵肉眼可見地沉穩智慧了起來。
而祖父卻似一點點衰老下去。
就好像他竭盡全力,要託舉些什麼。
有時我心疼祖父年邁,不許他們再點燈熬油。
顧九淵一臉抱歉地看我,祖父卻笑著說不打緊。
初夏的晚風仍有些涼,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到一句嘆息。
「也不知道能陪你們多久了。」他說。
這一年,我十五。
距離前世的抄家之禍,還剩七個月。
10
這一天我從佛堂出來,女醫惶急尋我。
「林妃娘娘不大好了,現正用猛藥吊著命,五皇子不知在何處,宋姑娘,您要不要去看一眼?」
我當即讓貼身侍女去報信,自己動身前往棲霞宮。
自從冬日重病,她已經撐了快半年。
而我這次再見她,她的眼神分外清明。
「你是忠勇侯的小孫女,若慈?」她溫柔伸手,撫摸我的臉頰,「你和你娘長得真像。」
我這才知道,我娘和林妃,還有蘭汀姑姑,曾經是手帕交。
於是我也忽然就懂了。
為何棲霞宮失寵多年,母子二人仍能保全著性命。
為何我與棲霞宮的淵源,這麼久了,一絲風聲也沒有走漏。
「我和你娘都愛舞刀弄棒,蘭汀卻是個軍師。後來我入了宮,你娘還跟著你爹一起駐守邊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她。
「可後來我家屢建功勛,陛下待我十分好,我就想,良人在側,我已經很幸運了。
「隻是沒想到,天家薄幸,男人更是翻臉無情。他明知欽天監的斷語隻是他人要嫁禍我,卻仍借著此事,發落了我家。」
榻上的女人目光悠長,似又回到了過去,將所有愛恨重新經歷了一遍。
可她託付後事般的語氣讓我心驚。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隻知道緊緊握著她的手。
「會好起來的,娘娘,五皇子他越來越上進,相信隻需要一個契機,他就能——」
林妃卻打斷了我,苦笑:「是我拖累了他。」
我愣住。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少年匆匆趕來,風塵僕僕。
林妃看向顧九淵,溫柔說:「我很自私。我不敢告訴你,其實是我拖累了你。你一直以為你生來不祥,連累了我。其實,都是我的錯。」
顧九淵什麼也沒說,撲通跪在了她的床前。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慌亂的神情。
林妃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笑笑:「我的兒,本該有浩瀚的前程,卻陪著我在這冷宮中一十七年。怪我誤識良人,怪我宮鬥無力,我有策馬奔騰的好青春,我兒卻沒有。」
她漸漸由笑變哭,卻抓住了我的手。
那是一個母親懇求的姿態。
「若慈,宋姑娘,我常年病著,可我卻知道你是個極善良的姑娘。我兒無依無靠,你對他好,我九泉之下也要報答你。」
一滴淚從她衰老的眼角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