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小遇抱在懷裡,等到太子走遠,懷裡的小遇才放聲大哭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奪眶而出,每一顆都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把小遇帶回去替他上藥,他背上已經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我一面上藥一面忍不住不停抽泣著心疼得眼淚止也止不住,仿佛比他還要疼。
聽我哭得這麼厲害,小遇倒好像不覺得疼了,「小風,別哭了。我都習慣了,用不了幾天我就又活蹦亂跳了。」
我不說話,哭得上期不接下氣也說不了話。隻是繼續幫他上藥。
「我出生的時候就有人說過,說我是孤煞星轉世,克父母兄弟,所以這麼多年父親母親這麼多孩子裡隻有我一個活了下來。」
「那不是你的錯。妹妹是因為發疹才夭折的。」
「我小時也發疹!可我就沒事!偏妹妹就沒了。」
「那不是你的錯。」我不知道說什麼,不知道怎麼才能安慰他。
「我知道父親不喜歡我,所以我做什麼他都不滿意。」
「可我想學好醫術,隻是不想再讓母親失去她的孩子,這難道也有錯嗎?」李遇委屈地放聲大哭,哭得喘不過氣,我不知道能做什麼,隻好把他抱在懷裡。漸漸地,他哭得累了枕在我的腿上睡著了。
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太子妃的寢殿卻還是那樣陰冷,她不讓人燻香,不讓人放暖爐,假裝冬天還沒有結束。
太子妃的病早就好了,可她還是不肯下床。我知道是太子妃的心裡生了病。她不見太子,也不見李遇。每天隻是躺坐在床上目光空洞地出神,短短數月太子妃已經形銷骨立看不出往日光彩。
小遇在室外候著想進來請安,我看了一眼床上的太子妃,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她回過神來,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
我柔聲開口:「娘娘,小遇來給你請安了。」
太子妃無精打採地搖了搖頭,背對著我躺下,閉上了眼睛。我輕嘆一聲退了出來,看著站在院落裡的小遇,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搖了搖頭。他眼中的期待一下子滅了下去,扭頭跑了出去,我知道他在哭。
「小遇!」我追了出去。他已經好幾個月沒見過自己的母親了。他每天都來,可是悲傷過度、日漸消沉中的母親從來不肯見他。父母過度地悲傷無時無刻不在侵襲著這個十幾歲的孩子,這對於他來說未免過於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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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路奔向湖邊,解開唯一一艘他被藏起的船,奮力朝湖心劃去。
「小遇!」我在岸上喊他,可他頭也不回。
我知道他很難過,因為我和他一樣難過。東宮已經悲傷得太久了,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了。每個人的臉上都很少再看到笑容,就像冬天從沒有離開過。
我不能讓東宮再這樣子下去,我一頭扎進水裡。
小遇頓時慌了神,丟下船槳扒在小船邊慌張地往水下找。
「小風!小風!」
我憋住氣遊到船的另一邊,趁小遇全神貫注的時候猛地鉆出水面扒著船沿,嚇得他驚呼一聲癱坐在船底。
看著我沖他笑,這才心有餘悸地笑了出起來。
經過這一番折騰,我終於病了。我發起了燒,躺在床上哪兒也去不了。我隻好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看見窗外的桃花忽然開了,經歷了一冬的嚴寒在春風裡開得正艷,如獲新生。
5.
一大早,我就沖進了御花園。尋了一把剪刀,爬上枝頭去剪開得最美最艷的桃花。爬樹對我來說不值一提,我在玉門關時就經常待在樹上。
我知道桃花當然是開在枝頭時最美,可是樹又不會走,不能也不願看它的人眼前去。
於是我剪了一大捧桃花,去獻給太子妃。用各種從御花園偷來的花兒,把她的房間裝扮得春意盎然。我叫人打開所有的門和窗,叫她好能望見窗外瓦藍瓦藍的天、大片大片的雲,聽見鳥雀歡快的鳴叫,感受到從春天吹來的習習的風。
我還在玉門關時,三哥就告訴過我說長安的春天和玉門關的不同,玉門關的春天帶著蕭索的希望,而長安的春天能治愈一切傷痛。我要把長安的春天當成禮物送給娘娘。
雖然傷痛肯定不會那麼容易被治愈。但是每天看著滿屋子的鮮花,人的心情總會好起來的不是嗎?雖然對於娘娘的傷痛可能並沒有什麼用,但不管怎樣,總要有人做點什麼不是嗎?
連續一個多月的鮮花終於趕走了太子妃的心上的陰霾,讓太子妃的臉上重現了笑容。娘娘不願辜負我,她現在至少願意同我去花園走一走。
我幫她換上鮮艷的華服,合靜姑姑親自給娘娘梳妝。
我們緩步來到御花園,陽光明媚,雲朗風清,百花爭艷,繁花團錦,美不勝收。我摘下一支桃花簪在她的鬢間,人面桃花相映紅。
太子妃握我挽著她胳膊的手,長舒了一口氣,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擔然後輕輕地笑著說:「小風兒,謝謝你,為我做得一切。」
我把頭輕輕靠在娘娘的肩上:「娘娘,你看,春天到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東宮仿佛一下子從噩夢中醒來,眾人也逐漸恢復了神採。東宮恢復了往日的生機,全是因為太子妃的緣故。
太子終於放下了愁容回到了東宮,我們開始像往常一樣在一個餐桌上吃飯,有說有笑。一切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小遇要繼續到校場上練騎射,他央我去看。我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又看向太子,他們相視一笑點點頭。得到他們的許可後,我拉著小遇的手歡天喜地地去了校場。
小遇換上一身騎裝變成了挺拔的少年郎。他先練步射,十步開外十箭九箭正中紅心,二十步開外勉強五箭十環、一箭脫靶,三十步外就已經很難十環了。不過,這在孩子中已經很難得了。
所以我笑著上前摸摸他的頭鼓勵他:「很不錯。」
他卻好像對這個結果並不滿意,換了張弓翻身上馬去練騎射。我感受到他有些憤怒,這個時候已經不適合再練騎射,然而還沒來得及制止他,他就已經打馬在校場上跑起來。
「嗖嗖嗖」三箭連貫而出,卻全部脫靶。他不服繼續打馬,還要再射。然而馬兒好像感受到了主人的遷怒在他胯下嘶鳴揚蹄,我頓時看出了不妥。
馬要受驚了!
好馬性烈,它發起了脾氣,嘶鳴著高高地揚起前蹄要把背上的伙伴甩下去。小遇驚呼一聲,弓從手中脫落,他拉緊韁繩免得被摔下馬背。眾人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反而使馬兒更加緊張。馬兒失去控制地狂奔,沖出校場。
我隻好挽起袖子隨便牽過一匹馬,翻身上馬揚鞭追了出去。
「駕!駕!」我大喝身下的馬,緊追其後。
我策馬狂奔,勁風打亂我的發,吹起我的衣袂,我卻從心底溢出一種快意,像是沖破了某種枷鎖,像是回到了我的童年,回到了我的玉門關。我痛痛快快地在風中策馬揚鞭,像離弦的箭,像自由的鳥,呼吸仿佛都變得暢快。我好像把長安把皇城全都遠遠甩在了身後,再也沒有什麼能束縛我。我簡直要痛快地歡呼起來!
不過我還是很快追上了那匹受驚的馬,我控制自己的馬慢慢向它貼近並行,然後看準了時機一把將小遇撈到自己的懷裡。
小遇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著我:「你……你……你會騎馬?」
我驕傲一笑,頗不謙虛地強調道:「還騎得很好!」
看著小遇不可思議的眼神,一種強烈的驕傲自滿由心底滋生起來。看著天上的一隊飛鳥,我拿出馬背上的另一張弓,把韁繩交到小遇的手上。
「拉緊韁繩!」大風會吹散我的聲音,我隻有提高了音量囑咐道。
「天上一共十三隻鳥,你想要哪一隻?射頭還是翅膀?」我搭起弓看著小遇吃驚地張大了嘴巴,越發得意起來。
我瞟到他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勾起了嘴角意得志滿地自說自話:「我要……左邊第三隻鳥兒左邊翅膀的第三根羽毛。」連說話的聲調都揚起了得意的尾音。
「小遇!看好了!」說完我拉滿了弓「嗖」的一聲松開了手中的箭,隨聲而應一聲短促的鳥鳴,然後從遙遠的天空飄落一根藍黑色的羽毛。那是我所知道的,小遇第一次驚訝地講不出話來。
從那天起,小遇再也沒有在三更之前睡過覺。他住得院子裡「嗖嗖」的箭矢之聲常響徹整夜。其實也不能怪他,連大哥都說我是天生的神射手。早在我像小遇這麼大時,在射箭方面,軍中就已經沒有我的對手了。
雖然回到長安後,我放下了手中的弓,但是我心中的弓卻從未放下。大哥說,你可以和那群羊生活在一起,但永遠不要忘記自己是隻鷹。所以長安養尊處優的生活雖然磨平了我手上的繭,卻無法永遠磨平我心上繭。
因為大哥說過,我永遠都是玉門關最烈的春風。
得益於我的間接督導,在自尊心的促使下,小遇的騎射進步得飛快。連太子都難得地對他進行了褒獎。
飯桌上,太子好奇地問小遇是什麼讓他這麼用功,小遇難得地抿著嘴不說話。我看著小遇為難的樣子開心地笑了笑,小遇答應我要替我保守秘密,就像我當初答應替他保守秘密。
「小遇說,他要在秋狝中獵到最大的獵物送給娘娘和您。」我笑著替他解圍,小遇瞪大眼睛看著我,他深知自己的水平所以對此並不覺得感激。
我卻很開心地沖他眨了眨眼,沒關系,我會幫你。
6.
因為重新回到了馬背上,讓我心中的向往被釋放,我迫不及待地開始期待起下一次的策馬奔騰。
而秋狝是最好的機會。我就放肆這一回,我悄悄地想著。
因為我的「解圍」,小遇不得不更加勤奮。弓弦勒得他的手上鮮血淋淋,他也隻能咬牙堅持。我將絲帕纏在他手上綁好之後,繼續指導他搭弓。當然,是夜裡避開了人,悄悄的。
百步穿楊絕非一朝一夕可以練就,想要百發百中,至少要每天搭弓一千次。就算是很有天分,也需要加倍的練習,才能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這樣重復而枯燥的訓練,很快累得小遇胳膊都抬不起來,他沮喪地放下弓。
我把茶水遞給他,他的手已經完全沒有力氣了,連端著茶水都忍不住顫抖。我就接過來喂給他喝。
「風呀,你的箭術是怎麼練得這麼好的?」小遇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