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願往生。
我隻想陪在楚厲止身邊。
但我無法控制沉睡的時間。
經常我一覺醒來,已是半月後,更長的甚至過了半年。
這一切都在提醒我。
我能留在這裡的時間不多了。
但沒關系。
哪怕醒來隻有一刻鐘,讓我看到楚厲止安好,我便安心了。
而楚厲止,越發瘦了。
他不過三十歲,卻已兩鬢斑白了。
他在宮中積威甚重,除了昭兒,再無人敢直視帝王,也就無人發現,他們曾經雄偉如高山一般的帝王,如今卻形銷骨立,再無一絲歡顏。
我靠在他肩頭,自言自語:
「柏聿,你又不好好吃飯了。」
「我最近覺得好困啊,總是睜不開眼睛,我不盯著你的時候,你肯定又不吃飯對不對?」
楚厲止依舊認真地看著奏折,他聽不到我說話的。
這麼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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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明白了。
但是我總是想,楚厲止那麼愛我,怎麼能感受不到我的存在呢?
看來他愛我不夠深。
下輩子。
下輩子——
我再找他算賬。
想著想著,又不知何時地沉沉睡了過去。
等再睜眼,是被近在耳畔的呼喚喊醒的。
「幺幺。」
「賀幺幺。」
我睜開眼,是一張年輕的、俊美的臉。
有一絲熟悉。
但我可能睡得太久了,腦子裡空空白白,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歪了歪頭看他。
男人也認真地看著我,耐心地等待著我想起來。
我看著他的眼神,卻隻想哭。
然後,我便哭了。
我想起來了。
我全都想起來。
我小心地喚著他的名字:
「楚厲止?」
「不對。」
楚厲止卻搖了搖頭,認真地糾正我,「幺幺,你該喊我柏聿,或者,相公。」
他總愛逗我。
但我每次都會笑出來。
可下一瞬,卻猛地反應了過來,擔憂極了:「不對,你怎麼死了,你才三十歲——」
楚厲止笑了笑。
朝我伸出了手,他說:
「賀幺幺,我來接你回家了。」
回家?
我抬頭看,發現不遠處竟然立著一片桃花林。
聿幺臺就在桃花下。
原來不知不覺又是一年春天了啊。
雪後初霽。
天色漸暖。
我該回家了。
番外——四皇子篇
1
人人都說我的母後在世時,寵冠後宮,無人能及。
但我的腦海裡,對母後的印象卻少之又少。
隻能模糊記得一雙溫柔的眼眸、一個柔軟的懷抱,和她身上甜滋滋的香氣。
和那一句:
「昭兒,到娘親這裡來。」
但她死了。
死於宮中瘟疫。
我便再無娘親。
祖母自小撫養我長大。
她是個雷厲風行的女子,她待我十分嚴厲,可有時候,她看著我卻露出一絲悵然,然後輕輕地嘆一口氣,說:「昭兒,你與你母後生得很像,你父皇定會喜歡你的。」
因為,父皇愛極了母後。
人人都這麼說。
但祖母說錯了,父皇並不喜歡我。
他更不常見我。
他總是很忙。
忙著處理前朝政事,偶爾來後宮時,除了給祖母請安,就是在寵愛皇後。
後來,皇後生下了五弟,父皇立刻封了他為太子。
這哪裡有半分喜歡我母後的樣子,更沒有半分喜歡我的樣子!
但後來,太子死了,皇後也死了。
我才知道,太子竟不是父皇的兒子,而是皇後與人私通的野種。
父皇如此疼愛皇後,皇後卻如此回報父皇。
我替父皇覺得不值。
本以為,父皇會傷心很久。
但,皇後死後的第二日,父皇便來到了太後宮中。
我細細看他。
才發現父皇長得這麼俊美。
而他嘴角竟然帶著笑。
似乎皇後的死、太子的死,讓他十分愉悅似的。
而讓我更困惑的是,祖母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嘆道:「這麼多年,你終於得償所願了。」
我不明白什麼意思。
但父皇卻笑意更深。
祖母對著我招了招手,囑咐道:「跟你父皇去吧。」
我愣住了。
有些不知所措。
是父皇溫柔地牽住了我的手,上下打量了我許久,最終目光落在了我的眼眸上,祖母告訴我,我與母後生得最像的便是這雙眼眸。
父皇在看我。
更像是在看母後。
他第一次將我抱在了懷裡,再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隱秘的哽咽:
「昭兒,長大了。」
我和他分明並不親密的。
但我不抵觸他的懷抱。
更因他這句話,紅了眼眶,酸了心尖。
哭了許久。
仿佛流蕩許久的小船終於找到了停靠的海港。
安穩的。
有力的。
2
我跟隨父皇學習朝政,百官敬畏他的威嚴,不敢惹他生怒,往日隻有我母後可以勸他,如今,隻剩我了。
別人也曾好奇地問我,為何不怕他。
我想了想。
卻什麼都沒說。
父皇對他們來說,是皇帝。
但對我來說,隻是爹爹。
他總是跟我講起曾經和母後的小事。
「你娘親還在時,你才一歲,你愛哭好睡又黏人,離不開你娘親,睡著了都不肯撒手,我要出徵去了,你娘親著急地在我出徵前為我縫制中衣,無奈隻能剪下一塊衣襟給你,後來,你娘親便用衣襟給你縫了個布老虎,讓你抱著睡覺。」
「你看,就是這個。」
他將布老虎拿給了我。
已經過去許多年了,但還是能看到針腳嚴密,一針一線都是母親對於孩子的愛。
我拿著,看著。
後知後覺一種鈍痛。
這麼多年,我終於意識到,那個記憶中溫柔的母後,早已離世了。
我開始對母後有了濃烈的好奇心。
「我與你娘親的相識?」
父皇一愣,隨即放下了奏折,輕聲道,「我們是自幼相識的,她是賀家的小女兒,賀家是權臣,當時隋後想將她許配給太子,但她不肯,她告訴隋後,要麼她削發為尼,要麼隻能嫁我為妻,隋後大怒,卻畏懼賀將軍的軍權,隻能讓她嫁給了我。」
「她十六歲嫁給我,十七歲時跟隨我去了封地,受隋後的壓迫,還要被南蠻時不時挑釁,她受了不少苦,你大哥二哥,也是在那時受不住,夭折了,再後來,隋後囚禁了先帝,把持朝政,我跟隨賀家軍出兵勤王,殺了整整半年,才來到京城,當時你三哥已有兩歲,卻落到了隋後手裡,被活活摔死。」
「她嫁給我,吃盡了苦頭,受了三次骨肉分離的錐心之痛,可我甚至連封她為後,都做不到。」
「我曾經想不顧一切,放棄這個皇位,我隻想和你娘親兩個人在一起,一輩子就夠了。」
「是你母後勸住了我,她說,楚厲止,你是帝王,這是你的責任。」
「而她,不在乎後位,在乎的隻有我的真心。」
「她嘴上這麼說,可我知道她私底下不知哭了多少回,百官們都說我太過縱容你娘親,卻不知,是你娘一直在讓步,一直為了我一步步妥協,我再如何寵著她,愛著她,我都嫌無法彌補她。」
說到最後,他泣不成聲,一滴滴眼淚落在我的脖頸。
炙熱,滾燙。
悔恨。
以及,強烈的思念。
3
在我八歲那年,父皇的夢魘之癥已經嚴重到無法安眠了。
驚醒後,便是一夜無眠。
他的消瘦,是讓人恐怖生寒的速度。
父皇時常宿在棲霞宮中。
那是我母後生前的居所。
我去看望他時,他一日比一日虛弱,直至最後病倒在床,我才發現曾經那個能輕而易舉將我抱起的男人,如今瘦得像一張紙。
見到我,他勉強撐出一絲笑意,我同他說話,說今日發生的趣事,說朝堂上的政事,也會問一些過去的事。
但父皇已沒有多餘的力氣回憶了。
父皇許久沒有說話。
我以為他睡著了。
正要起身離開,卻被他突然拉住了手,他的目光深深地落在我的眉眼之中,過了半晌,才攢夠了力氣,輕輕問我:
「昭兒,你說,你娘親這麼多年從未入過我的夢,是不是也在怨我待她不好?」
聽到這句話。
我的大腦乍然空白。
父皇夜夜夢魘。
可母後從未入夢。
那父皇,究竟夢到了什麼,才會日日夜夜驚恐不安?
我不敢想,我也想不到。
我隻能顫著手,死死握緊父皇消瘦的手,認真地說道:「不是的,父皇,爹爹,娘親最是心愛您,怎會怨您呢?」
我話說得極慢,極清晰。
不知是在說服他,還是說服我自己。
等我走出棲霞宮,恍惚間往後看,偌大的宮殿在陽光下閃爍著光,熠熠生輝,讓人神往。
但沒有一絲光,能夠照進窗戶,落在大殿上。
突然間,我想起了父皇的最後一句話。
他嘴角勾著笑,帶著一絲莫名的羞怯,宛如真的在黑暗中見到了思念許久的母後。
他說:
「是啊,她是極愛我的。」
4
那一夜,我在祠堂祝禱了一晚。
「母後。
我說:
如若您真的在天有靈。
就再來救救尚在人世間的愛人吧。」
5
於是,母後帶走了我的父皇。
6
父皇一生,送走了先皇,送走了太後,送走了自己的妻子。
他的眼淚,早已流盡了。
可輪到自己離世時,卻是笑著的。
我想,他定然是看到了母後。
他們可能還是十六歲剛成婚的模樣。
一切都未發生。
一切都未開始。
一個俊美,一個溫柔。
青梅竹馬,天作之合。
合該,
白頭偕老。
-完-
番外:
「老師,你說的這個故事可真悲傷,難道兩個相愛的人,就不能永遠在一起嗎?」
樹蔭下,一個女孩仰著臉看向身邊的男人。
這是他的歷史老師。
長得俊極了,說話還好聽。
班裡很多女生都喜歡圍著他聽故事。
剛才,老師便講了一個賀幺和楚厲止的故事。
悲傷極了。
所以她才會有此困惑。
「楚厲止也是如此遺憾,於是——」
男人笑了笑,眼眸中水波流轉,帶著一絲絲莫名的懷念:「他在神佛面前祈求,願用帝王命格,換來下一世與他的妻子長長久久。」
女生輕問:「神佛答應了嗎?」
男人垂眸看她,還未等回答,身後便傳來一道柔美的嗓音:
「柏聿,該回家了。」
回頭看。
一個白裙女人嘴角掛著一絲笑意,款款走來,溫柔飄逸。
是男人的妻子。
楚柏聿和同學們說了再見,然後,牽住了女人的手。
緊緊的。
答應了。
所以神佛答應了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