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撿到眼盲的將軍,悉心照料三年。他揭下紗布那日,我不告而別。
再次相見,我是相府來打秋風的窮親戚,寄人籬下。
他是宰相都要巴結的貴婿,相府小姐的未婚夫。
小姐撒嬌:「薛郎,我忤逆爹娘,隱姓埋名,照顧你三年,你可不能負我。」
他唇角勾起,溫聲道:「自然如此。」
說話間,眼神卻落到了我身上。
1
時隔一年再見薛淮,是在相府的宴席上。
我穿了一身土氣的粉色長裙,頭發粗糙,膚色暗黃,指甲裏還有長年侍弄草藥染下的顏色。
若不是坐在客座上,與下人無兩樣。
賀嘉妤嬌柔貌美,她坐到我身邊時,可說是天差地別。
一個天仙,一個地蟲。
我正思索著他們今日為何要讓我參宴,突然聽到賀嘉妤喊了一聲:「薛郎!」
我猛然抬眼,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時,大腦一片空白。
薛淮的面容一如往昔,俊美又淩厲,仿佛帶著塞外的風霜。
他身形高大,一步步走來,極具威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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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俏的少女恍若未覺,不顧旁人的眼光,歡快地貼了上去。
她自然不用在意旁人,誰都知道她是被薛大將軍捧在掌心上的人,沒人敢說她的閑話。
四年前,薛淮與蠻夷一戰身負重傷,下落不明,大齊派去的新將無一人比得上他,大齊節節敗退,眼看兵臨城下之際,峰回路轉——
薛淮回來了。
他身邊還跟著一個少女,正是賀嘉妤。
我努力低下頭,縮起肩膀,將自己藏起來。
可薛淮還是看到了。
他隨口一問:「這位是?」
賀嘉妤笑道:「我的一個遠房表姐,到了相看的年紀,借住在我家的。」
寥寥幾句話,將我想攀高枝的形象點得明明白白。
周圍人看向我的眼光多了幾分鄙夷。
薛淮淡淡地「嗯」了一聲。
我漲紅了臉,手足無措時,卻見他又如看陌生人一般不在意地挪開了目光。
賀嘉妤卻不放過我,抓著他的袖子道:「薛郎,你手下可有什麼小兵可推薦給我表姐?」
薛淮手下的,能讓他記住的都是一等一的好兵,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果然,他搖了搖頭:「沒有,不般配。」
是啊,我這樣的破落戶哪配得上這些青年才俊。
可那時,不知是誰,將我堵在墻角,死皮賴臉地讓我說羞人的話,才肯放我走。
「賀姑娘,聽說之前薛將軍流落鄉野,是你舍棄一切照顧他,甚至不惜為他試毒弄壞了嗓子?」
開口的是長公主。
什麼賞春宴,其實為的是坐實賀嘉妤是薛淮定情之人的身份,宣佈他們的婚約。
長公主是被請來做媒的。
我心口一痛,看向薛淮。
他笑了笑,看向賀嘉妤的眼神滿是寵溺。
賀嘉妤頓時心花怒放,羞紅了臉:「薛郎,我為了你忤逆爹娘,吃盡苦頭,照顧你三年,你可不能負我。」
她的聲音甜美中帶著一絲別有韻味的沙啞。
那正是她為他付出良多的證明。
郎情妾意,兩情相悅。
周圍恭賀聲不絕於耳。
我的指甲深深掐緊了掌心。
明明,明明救了他的是我,是我照顧了他三年。
賀嘉妤冒充了我,為此故意弄啞了樣子。
可我不能告訴他。
因為我用他換了黃金百兩和相府小姐的身份。
2
撿到薛淮,是在我採藥的時候。
他渾身是血,卻還掙扎著有一口氣。
我看到了他身上的鎧甲,認出他是保家衛國的戰士,毫不猶豫把他帶回了家。
我不眠不休守了他三天三夜後,他終於醒了。
他醒來一件事情,就是要回戰場上。
可老天無眼,他的眼睛壞了。
他憤怒地砸了我屋裏的東西,痛苦哀號。
我瞧著一屋狼藉,也有了脾氣,道:「我可以治你的眼睛,但我有條件。」
他迫不及待又滿含防備地問我:「什麼條件?」
「黃金萬兩」四個字在我嘴邊轉了兩圈,卻在瞧見他那張臉時,腦袋一熱,鬼使神差道:「我要你。
「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不過分吧?」
他愣在當場,面上閃過錯愕和厭惡,最後卻不得不低頭道:「好。
「你若能治好我的眼睛,我許你夫人之位。」
轉眼三年。
他情動之時,常常會惡劣說道:「不是你要我以身相許的嗎?怎麼這會兒隻會喊不要了?」
我從回憶中抽身,宴已過三旬。
趁著無人注意,我想偷偷溜走。
但還沒走幾步,就被幾個貴女攔下了。
「聽說你想借著相府的名頭嫁個好夫家?」
「若是我,這樣心術不正的親戚,斷然是不會搭理的。」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奚落著我。
她們看向賀嘉妤時眼含嫉妒,想來是動不了她,就來拿我取樂了。
我默默受著。
我已計劃著離開這裏,若這時得罪了這些世家貴女,怕是會有麻煩,相府也斷不會為我出頭。
卻不想有個粉衣女子突然道:「我表舅就喜歡你們這些窮酸人家的女子,不如我把你介紹給他做第三十六房小妾,他雖然比你大了二三十歲,但有經驗會疼人,你也算是飛上枝頭了……」
我相信,若她表舅真的向相府要人,我名義上的姑姑、姑父定會立刻答應。
我臉色難看得想走,卻被擋得嚴嚴實實。
「真是鄉下來的,沒教養,不等人把話說完。」
「怎麼,還害羞了?」
我雖性子好,但也不是任人搓揉的面團,當下就道:「你怎麼不把你這些朋友也介紹給你表舅?」
「放肆!」
那粉衣女子怒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隻知道你表舅有三十五房小妾,祝你未來夫君青出於藍。」
我話音落下,她便舉起了手,一巴掌甩向我的臉——
「啊!」
一支精緻的竹木箭落在她跟前的地上,將她嚇了一趔趄,狼狽地跌坐在地。
「抱歉,手滑。」
薛淮走了過來:「改日定一一上門賠禮。」
原來不遠處一群人不知何時玩起了投壺。
一群貴女哪敢應下,連連擺手。
賀嘉妤找了過來,瞧見我時表情一瞬間變得極為難看。
「都在等你來露一手呢。」她親昵地拉起薛淮的袖子。
薛淮跟著她走了。
兩人並肩而行,他耐心地聽著她喋喋不休。
我不由看了一會兒,怔怔出神。
薛淮從始至終沒看過我一眼。
3
薛淮走後,幾個貴女也偃旗息鼓。
「看在你和賀家有點親緣關系的份上,這次就饒過你了。」
說罷她們施施然地走了。
有點親緣關系?
她們不知道,我其實是賀嘉妤同父異母的姐姐。
自從有記憶起,我就和娘親相依為命,以採草藥為生。
她雖然有醫術傍身,可身為女子是沒有行醫資格的。
若把人救活了還好,沒救活就會全都怪到她頭上。
我們生活艱苦,我十三歲時她就離世了。
她生前告訴我,我的父親在京城當大官。
而三年前,相府尋找薛淮時,也順便找到了我。
他高高在上道:「你娘雖隻是個採藥女,但你確實是我賀天成的女兒,拋頭露面成何體統,還與一男子共處一室,簡直是不知廉恥!
「我可以帶你回去,至於薛淮,我會讓你妹妹嘉妤照顧好。」
我這十幾年,曾想像過無數遍的父親,第一次相見就將我貶到了塵埃裏。
娘親,你明明說他與你相知相愛,另娶新婦也是被榜下捉婿,迫不得已。
是不是所有男子都是如此?
薛淮若知丞相千金對他癡心一片,會不會也立刻毀了和我的婚約?
約摸是會的。
畢竟他從未說過歡喜我。
他喜歡捉弄我,喜歡看我氣急敗壞的模樣,喜歡我無力反抗的模樣,喜歡我任他擺布的模樣……但唯獨不喜歡我。
我還記得他撕咬著我的耳朵道:「賀思君,我是不是長得比你所有見過的男子都要好看?
「你是不是慣常靠救命之恩挾男子娶你?結果隻有我上鉤了。」
他的表情很是兇狠,定是恨極了我挾恩以報,要把我吞進肚子裏。
我難以招架,聲音破碎,半句話都說不了。
他對我一向是沒有好臉色的,對著賀嘉妤卻是溫柔又耐心。
他雖然兇得要命,但不知為何我就是忘不了他。
忘不了他一遍遍喊我名字時的樣子。
如今,再也沒人喊我「賀思君」了。
4
第二日,我找了賀天成,提了離開的事情。
我想回家了,回到那個小山村裏。
賀天成聞言道:「你和你那個娘一樣,過不慣好日子,不思進取。
「我說要她進京,她非不願。」
可當初,你寫信給娘,是讓她來京城做你的妾室。
她不識字,求了村裏的秀才讀給她聽。
秀才讀完哈哈大笑:「你夫君如今飛黃騰達,賢妻在側,說能容下你,隻要你甘為妾室。」
娘接過信紙的手抖得不成樣子:「我不信,不信,一定是你誤會了……」
這還是很多年後,秀才來祭拜我娘時,告訴我的。
沒過兩年,秀才也走了。
我把他埋在離我娘不遠的地方。
雖然他經常說,他沒我爹那樣金榜題名的好本事,考了一輩子沒考上,但他是村裏唯一沒罵過我娘的,還教我識字看書。
賀天成繼續道:「當初把你帶回來,雖是為了讓你安分,別去壞了嘉妤好事,但你畢竟是我女兒,我會給你找門好親事。
「離開的事不必再提,若讓人知道你是我賀天成的女兒,還流落在那種地方,你讓我的臉往哪擱?」
說著,他當著我的面喊來王氏。
王氏笑著應下:「老爺放心,我定會給安生找個好歸處。」
我被帶回相府後,被改了名叫「安生」。
至於「思君」兩字,已成了賀嘉妤的「乳名」。
改日,她便帶著我去了官媒所。
接待的媒婆笑得一臉諂媚:「賀夫人,您千金之軀怎麼能來我們這種地方!您說一聲,我們一定專程去府上走一趟!」
一幅幅男子小冊被擺到我面前。
我看了兩眼,默不作聲。
王氏道:「做女子不能太挑。」
媒婆眼珠子一轉立馬道:「賀夫人說得在理,人呀,不能太貪心了,也要看看自己配得上配不上。」
可這堆人中,不是身有殘疾,就是有過妻子。
媒婆說著拿了一幅給我,上頭的男子長了一張鞋拔子臉,旁邊小字寫著:【身有殘缺,獨有一臂。】
「你別看這朱茄哥長得一般,但為人老實善良,擺了三十年煎餅攤了,早攢下了娶媳婦錢。
「等你嫁過去,兩個人把日子過好了,你替夫君料理好家中事,還怕他不賺大錢!」
王氏道:「你姑父接你回來時還給過你百兩黃金,正好當作你的嫁妝。」
我搖了搖頭。
百兩黃金早被我花了。
媒婆又拿出一幅:「這魯大肉家中有一肉攤,雖打死過媳婦兒,但現在有幾個夫君不打媳婦的,他媳婦肯定是趁他在外掙錢,幹了什麼事兒……」
我連連搖頭。
一個都未成後,王氏無奈道:「罷了,我怕是沒本事找出個你滿意的,是我愧對老爺。」
媒婆高聲道:「賀夫人真是個大善人!投奔來的親屬本就不是你的職責!」
她指著我道:「小丫頭,你這種一心攀高枝的,我見得多了,沒一個嫁得好的,等過了年紀還不是被人挑挑揀揀。」
她那聲兒響得門裏外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雖配不上什麼好兒郎,但我也瞧不上剛才說的那幾個。
我與我娘一樣,喜歡好顏色的男子,可又被他們耍得團團轉。
既然如此,那我不嫁也罷。
我和王氏出官媒所時,卻見外頭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賀嘉妤也在他身邊。
剛剛媒人的話,不知他們有沒有聽到。
王氏瞧見賀嘉妤,露出慈母的笑來。
賀嘉妤羞澀道:「薛郎陪我買簪子呢,正好路過此處。」
簪子?
男子給女子送簪子的意義不言而喻。
我心沉了下去,口中苦澀。
可又如何,我現在是他心上人的遠房表姐。
賀嘉妤突然道:「我聽說官媒所的冊子裏有好些個男子,姐姐怎麼一個都瞧不上?」
原來是聽到了。
她突然看向薛淮:「你說,姐姐這樣的能配上什麼樣的男子?」
薛淮在外向來寡言,她也沒想他會回,自問自答道:「我們府上陳管事的兒子如何,雖是個鰥夫……
「相貌堂堂,拜將封侯。」
賀嘉妤突然啞了聲,看向薛淮:「什麼。」
薛淮仿佛不覺賀嘉妤的失態,勾唇道:「這位姑娘既然是相府小姐,自然能找個頂好的夫君。
「我賬下有幾名將士尚未娶妻,賀姑娘有空可來看一看。」
他之前還說不配,怎麼突然改了主意?
賀嘉妤松了口氣,但她被嚇了一回,也不想再待下去,撒嬌著轉了話題,讓薛淮再陪她去看看鐲子。
走前,她還偷偷剜了我一眼。
王氏上挑的三角眼斜睨了我一眼,冷笑道:「安生,給你取這名字的意思,你懂吧?」
我自然是懂的。
「安生」,自然是叫我安生些。
5
那日之後,我就被關了起來。
一直要關到薛淮來提親。
好在應該沒多久了。
被關著的日子倒也清閑。
我在院子的雜草堆裏竟發現了尋了很久的藥草。
我曾為了用它做金創藥,在山上找了一天一夜。
可如今再見,卻已沒了採摘的心思。
我還記得那次,我第二日清晨才下山,老遠就看到薛淮站在那裏。
聽見我的聲音,他猛地撲了過來,將我死死抱住。
他身上很涼,發梢帶著露水,想來是走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