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說要退婚。
看著眼前身姿清越卻滿目恨意的少年人,我知道他和我一樣重生了。
上一世,他戀慕之人入宮封妃,他不得已才娶了我。
夫妻三年,他對我隻有冷漠和怨恨。
心上人難產而亡後,他更是癲狂地點燃了謝府,要拉我一同陪葬。
如今重來一世,他定是要求得與一心人相守。
假山前,迫不及待退了婚的他望著我的堂姐:
「是上天有眼,成全我一片癡心。」
假山後,明黃龍袍的男人俯身貼在我耳邊:
「誰說不是呢?」
1
十二月的雪紛揚落下,謝自塵仿若毫無所覺,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筆直。
「我意已決,今日定然要退了這門親事。」
我在丫鬟的攙扶下走出庭院,腳下雪地觸感松軟,而涼意襲人,提醒著我皆是真實。
我真的重生了,重生在我及笄的這一日。
我爹為我大擺宴席,滿堂皆是京城勛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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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此刻望著同一個方向,未入席便突然駐足跪下,要同我退婚的衛國公世子謝自塵。
到底是未曾見過,選在人家姑娘及笄之日退婚的。
這便叫崔家無顏,謝家無德了。
我爹氣得砸了酒杯,衛國公鐵青著臉呵斥:「你可是入席前吃了酒言行混亂不成?」
而謝自塵始終隻有一句話:
「我要同崔家退婚,我絕不娶崔菀。」
望著他明明是少年時的模樣,臉上卻透著股熟悉的堅毅涼薄,我心中一怔。
原來,他跟我一樣,也重生了。
2
前世我及笄那日謝自塵也來了,卻未曾退婚。
他是京城有名的謙謙公子,教養嚴苛,最是守規矩知禮數。
哪怕是得知自己心上人即將入宮選秀,也隻是在我及笄宴上喝悶酒喝得不省人事。
可他的醉酒,讓我們幼時的婚約徹底作數。
因為第二日,所有人都知曉了定國公世子醉酒,闖入了崔家姑娘的閨房,與方及笄的崔家姑娘共處一室至天明。
我的家人自然氣急,這便是姑娘在自己家裏被冒犯,還要背上如此的名聲。
謝自塵被衛國公拉著以醉酒失態之名賠禮道歉,商議兩家將婚事提前。
謝自塵聲聲應是,婚後卻恨上了我。
「謝某還不知道崔小姐有如此手段,如此豁的出去,不知廉恥。」
「莫不是以為強求就可盡如你意,可笑。」
「不信的話,你看著吧。」
明明是他犯下了錯誤,卻用涼薄的眼神將我好生鄙夷了一番。
他愛的人是我那即將入宮的堂姐,見挽回不了,他便早已打算好在我及笄宴後自請戍邊,再也不回來。
偏偏被這一夜荒唐給毀了。
毀了他清風朗月,皚皚白雪,想要留存給心上人的唯一真心。
於是他假意歡喜,商定婚事,婚後三年百般冷落刻薄於我。
即便我病了,他也掩住風聲,不叫我爹娘知曉,卻坐在我床前冷漠望著。
「崔菀,這便是你想要的。」
堂姐鄭月竹難產而亡的消息傳來那日,他第一次踏足我的院子。
丫鬟說我守得雲開見月明,一番話叫我沉寂多年的心生出了幾分期待,便由著她喜笑顏開為我妝扮。
可謝自塵帶著酒氣貼近我,看見我因為緊張不斷眨動的眼睫,突然笑了。
我睜開眼睛,隻及望見他滿目嘲諷。
「你在期待什麼?」
「我不過在想,若你也懷了孩子,然後生產之時絕望地死去,臉上是何種表情?」
3
我驟然白了臉,驚怒之下打了他一巴掌。
三年的委屈一股腦湧上心頭。
「謝自塵,你既不願,為何要娶我?你的感情高潔,可我又何辜?你憑什麼如此對我?」
他突然端起了手邊的燭火,兩眼漆黑森然:「及笄那日,我醉了,可你沒有,事到如今還不肯承認你蓄謀已久麼?」
「我那日頭昏沉得很,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被扶回來便歇下了,醒來才見你在我房裏。」
這樣的解釋我三年裏說過無數遍,謝自塵聽膩了,卻不肯信。
他又嗤了一聲,然後在我的尖叫聲中將燭臺燃上窗簾:
「本想讓你承受月竹一樣的苦,可我怕她在下面等得太久,今日你便同我一起走,見了她可要好好說話,你說都是你的錯,我愛的人一直隻有她。」
「瘋子!你這個瘋子!我要回崔家!」
我慌忙轉身,又被他扯了回來,嗜血的雙眼裏又是熟悉的譏諷:「你今日還打扮如此精巧,當真以為我要同你圓房?」
「圓了又怎樣?有孕又如何,你以為我真會在意你,在意從你肚子裏出來的孩子嗎?」
「她是天上月,你是地上泥,你怎麼比?」
火勢蔓延著,我已經絕望到放不出聲。
不知是濃煙嗆鼻,還是恐懼生死,我的眼淚一直流著。
「謝自塵,我爹娘說我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定會圓滿一生。」
「如果沒有遇到你,我合該是那樣的。」
他似乎僵住片刻,隨即房梁坍塌下來,我失去了意識。
醒來便是我及笄當日。
4
院中的雪終是停了。
「謝某與崔姑娘緣分不夠,請崔姑娘早些了然,再拖下去也無濟於事。」
謝自塵抬頭朝我直直望過來,「非要強求,不過成就一對怨侶罷了。」
「逆子!」衛國公起身走來,抽過身邊侍衛的劍,帶著劍鞘打在謝自塵背上。
「我叫你胡說八道,你平日裏的教養哪兒去了?」
一下比一下更重,謝國公本就是武狀元出身,收拾起自己不通武藝的兒子,頗有些大材小用。
見謝自塵嘴角已經有了血痕,我爹過去攔了下來。
自己女兒的及笄宴,逢了這麼一遭,本就夠倒楣,鬧出人命來就更糟了。
他安撫住國公爺,冷冷看著謝自塵:
「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既喚我一聲崔伯伯,我便也端了這架子。」
「我崔遠山的女兒,論才論貌,可有配不上你謝小世子的?」
謝自塵抬頭望著我,微怔片刻:
「崔姑娘才德俱佳,花容月貌,乃京城閨閣首列。」
「既然如此——」
我娘匆匆趕來,將我的手緊緊握住。
她素來溫柔的臉上,此刻冷冽如霜:
「你在我崔府門口,大喊三聲,你謝自塵配不上崔菀,自請退婚,便罷。」
5
謝自塵瞬間黑了臉,他沒想到平日裏對他滿目疼愛的榮安郡主,竟說出這樣的話。
見我也吃驚,我娘拍了拍我的手:「菀兒,你看清楚了,男人的海誓山盟作不得數,可若是寧摔了臉面也不肯的事,便是真真最鐵石心腸。」
聽到這裏,我懂了,娘一方面是要讓毫不為我考慮,當堂退婚的謝自塵一個懲罰,另一方面是怕我心中難過,借此開解我。
前世謝自塵從我房中醒來以後,縱是心中恨毒了我,面上也一如往常的謙和有禮,爹娘從小看著他長大,知根知底,他便騙過了所有人。
如今,他便是有半分的不願,也足夠我爹娘歇了這門親事。
他們唯一的顧忌,便是我。
想到此處,我回握住娘的手:「放心吧娘。」
我抬高聲音,一字一句清楚道:「我本就不喜歡謝世子。」
原本糾結在我娘要求裏的謝自塵,聞言抬頭,驚詫交加地望著我。
然後咬牙嗤道:「很好。」
6
我本就不喜歡他。
喜歡他的其實是堂姐。
堂姐是大伯的長女,大伯少時因差南下,邂逅了清河鄭氏的獨女鄭嫣,寧舍了京城的官職也要成就這段良緣,為此還與當時在世的祖父大吵了一架。
祖父認為清河鄭氏自先皇逝後,以少帝年幼之名遲遲不肯交歸淮南兵權,有暗自籌謀之嫌。
可大伯一心隻想與鄭氏修得正果,為此不惜自乘喜轎入得鄭門,傳回京城來,又是好幾年的笑料。
送幼時的堂姐入京養著便是大伯想出為他、為清河鄭氏化疑自表的辦法。
於是堂姐自小與我一起長大,我十分照顧她,視她為親姐,哪怕是獨一份的東西,她若是滿眼渴望,我也會讓給她。
上一世,堂姐進宮前,日日同我說起謝自塵,說他如何豐神俊逸,如何才高八鬥。
可我後來才知道,堂姐同我說時總是跳過一些事情。
比如謝自塵與她邀約過夜市花燈,比如謝自塵送她價值連城的玉釵頭,比如謝自塵在群英詩會上那首好詩裏,藏了她的名姓。
她掩住了這些,最常對我道一句:
「你看,你與世子多般配啊。」
她也常常提起婚約,我不以為然:「爹娘說了,還是要看我喜歡。」
堂姐聽了,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握住,淡淡道:「叔嬸對妹妹可真是疼愛。」
後來及笄宴上發生了那等事,我不久便嫁給了謝自塵。
婚後第二年進宮去給她這淑妃娘娘請安時,她親昵地拍著我的手:
「妹妹嫁給了京城貴女最夢寐以求的君子,可真是有福了。」
「謝世子如此周到,人不在京中還特意送來南廣的珍餚,侍衛說跑死了兩匹快馬呢。」
「妹妹要嘗嘗麼?哎,看我這腦子,你們夫妻新婚燕爾,他待你如珠如寶,定然在我之前便吃夠了。」
謝自塵到南廣處理差事,我沒有吃過什麼佳餚,也沒有收到謝自塵隻言片語。
此後,這樣的事情不斷發生,這兩人一個朝中臣,一個宮中妃,像是在玩什麼纏綿的把戲。
於我卻是噩夢。
直到死前最後一刻,我也期盼著蒼天開眼,莫要將我置身他人的因果中了。
眼中泛著酸氣,回過神來,謝自塵已經跪在崔府門外,說出最後一句:
「謝自塵深知配不上崔菀,今日自請退婚。」
他抬起頭來與我遙遙相望。
我在他錯愣的目光裏緩緩笑了出來。
認識十年,夫妻三載,這是他做的最對的一件事。
7
身體是在夜裏開始熱起來的。
昏昏沉沉,與前世一樣。
而我及笄禮前為了妝容,幾乎沒吃什麼東西。
唯獨堂姐端來的那盤糕點。
事到如今前塵往事經歷這麼多,我自然知曉她對我存有壞心。
隻是偏偏我重生回來,仍舊是慢了一步。
好在她雖想毀我,卻又獨佔欲作祟,捨不得謝自塵與我當真發生什麼,並非很烈的藥效。
加上我心中藏著事,也無法再如上一世那般到明早才醒來。
獨自走到後院吹風,我聽到有男女低聲交談。
是謝自塵和堂姐鄭月竹。
「世子,我今日很早到寺裏為阿菀祈福了,你怎的會在這裏?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
「月竹,我喜歡的人是你,不是崔菀。」
謝自塵完全沒有注意到鄭月竹臉上的訝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急切說盡這隔了一世的相思:
「是上天有眼,成全我一片癡心。」
鄭月竹此刻的臉色簡直可以用驚悚來形容。
他們二人雖已私下見面多次,可一直留著層窗戶紙,也是她拿捏住謝自塵內斂的性子主導的局面。
哪裡見過謝自塵這般坦言?
鄭月竹調整好臉上的神情:「世子與我堂妹有婚約在身,怎可說出這樣的話來?」
「月竹,你方才回來,想必不知道我已經與崔菀退婚了。」
他一心一意望著眼前人:「如此,我便可以求娶你了。」
鄭月竹縱是再克制,此時也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