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完成了,還有下一件、下下件。
能辦畫展的青年畫家數不勝數,她也不是其中的佼佼者,要真的想往上爬,還得拿出更好的作品,還要經受更多的磨煉才行。
林盞:“剛剛想到這些,就覺得未來也不會輕松到哪去。”
“累就是因為在走上坡路啊,”他揉揉她的頭發,“就算很累,也不會累到哪去了。”
林盞點點頭,盯著自己的腳尖,長籲一口氣:“畢竟最難的已經解決了。”
沈熄問她:“畫展會請家裡人嗎?”
“請啊,肯定得請,”林盞說,“首先要讓林政平知道我做到了嘛。”
沈熄頓了頓,還是沒有把自己之前去過她家的事跟她說。
林盞說:“我好多年沒有回去了,雖然林政平可能覺得我是叛逆,但是我想告訴他,不是叛逆,我隻是無法接受他的方式而已。我要告訴他,畫展成功了,他再也沒辦法幹涉我的人生了。”
不管以後走得艱難與否,她都做好了自己承擔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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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挑了個周末,回了W市。
這是她自大學以來,第一次回W市,是帶著回家的念頭。
她發現就算多年沒走這條路,她依然對這裡的一磚一木都熟悉不已,對每個街道每個店鋪了如指掌,對這條路要通往的地方,依然有種孤獨的親切感。
說到底是她的家,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林政平的教育方式雖有偏頗,但到底沒想過要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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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可真矛盾,林盞抓著頭發無力地想。
她拾級而上,走到單元門口,拿出門禁卡開了最外面的大門。
什麼都沒變,幾年都沒更新的門禁卡,怎麼還能打得開門。
她心中五味雜陳,坐著電梯到了家門口。
抬手敲了敲門,她抓住挎包的帶子,看著門縫。
過了大約一分鍾,有人來開門。
蔣婉打開門,看到是她,驚訝地眨了幾下眼睛。
“盞盞,你回來了?!”
客廳裡正常音量的電視,被人慢慢調小了。
林盞:“嗯,來跟你們講件事。”
蔣婉招手:“進來吧進來吧……媽媽前兩天還買了荔枝,想著你要是在家肯定很愛吃,我們倆都吃不完……”
她哽了哽,沒說話,隻是更緊地抓住手裡的帶子。
她走向客廳。
林政平正在沙發上看電視,見她來了,難得地不發一言,隻是沉默地按著電視遙控器。
她坐到沙發上,伸手從包裡抽出兩張邀請函。
“一個星期之後,我的個人畫展就要開辦了,位置寫在邀請函裡,去不去隨你們。”
蔣婉正好把荔枝端過來,看到邀請函,愣了片刻。
“這麼快嗎?”
“不快了,我畫很多年了,也代表學校參加了很多次比賽了。”
林盞解釋了一下,然後,把頭轉向林政平那裡。
“我來就是想跟你說一聲,高考之後的那個約定,我做到了。我也希望你以後別再幹涉我的專業了,我不想被束縛。”
蔣婉笑笑:“好了,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就別說這些了。先吃荔枝吧,媽媽洗好了。”
林盞一邊聽著新聞裡不痛不痒的播報一邊吃荔枝,主持人們幾乎一致的播音腔讓人仿佛正處於一個嚴肅的環境之中。
不知道她吃了幾個,林政平拿起桌上的煙盒,一個人回了房間。
荔枝快吃完的時候,蔣婉走到她旁邊,摸摸她的頭發。
“盞盞,你不在的這幾年,你爸變了很多了。”
“進房間吧,他有話想跟你說。”
林盞洗過手,進了書房。
房間通過風,已經沒有煙味了。
書房裡不知何時,多添置了一個魚缸,現在魚缸裡正有幾隻金魚暢遊。
林政平拿著盒子灑食,背對著林盞,卻是在跟她說話。
“我十歲的時候,家裡第一次養魚。我那時候並不知道魚沒有飢飽感,攀在魚缸上拼命往裡面投食,它們不會說話,隻知道吃,我以為它們會覺得高興。第二天,發現他們撐死了。”
林盞就站在那裡,看魚缸裡的金魚拼命地擺動尾巴。
林政平繼續道:“那時候也並不覺得自己有錯,覺得自己隻是不知道那些常識而已。我既是對它好,就沒想過包藏壞心,於是做了什麼也隻是無意,良心上也不會覺得過不去。”
“一開始想過你也隻是叛逆,看不清我對你好的部分,因為青春期作祟,才不斷地頂撞我,覺得我給你的都是最差的。”
“你走的那幾年,我都是這麼想的,因為是想著對你好,所以並不覺得自己做錯,反而覺得你沒良心。”
林盞默默聽著。
“去年吧,去年見過你一次,你從圖書館出來,跟沈熄一起。第一次看你笑得那麼高興,沒有任何包袱,才發現原來沒有了這個家庭,你活得沒有像我想象中那麼差。”
“後來沈熄來,更加驗證了我的想法,他給我看你畫的畫,你得的獎,你那些專訪和專欄,我忽然發現,你很多年前不是在給我開空頭支票,你自己的確選擇了一條路來走,並且走得很通暢。而這條路,比我給你的那條要更好。”
“我那天晚上回憶起來,發現一件很驚人的事情。我從前一直覺得你林盞有今天,跟我的逼迫是分不開的,可我那晚忽然發現,每一次我逼迫你的比賽和考試,你沒有一次考好過。”
“伴隨你的並不是什麼鮮花和掌聲,是壓力和失眠,甚至輕微的抑鬱狂躁。我給過你什麼呢?你能堅持下去,一直都是靠著你對美術的熱愛才對。”
“甚至這個畫展——如果我沒有跟你立下這個約定,你也會舉辦的。隻是沒有我,這個畫展會更順其自然,毫不急功近利,隻是你的水平發展到某個程度的一種證明和產物。你的創作會更純粹,隻是為了畫好畫而畫畫,而不是為了幾年內辦個畫展而拼命折騰自己弄出一個好東西來。”
這些年,他的心態是一點一點轉變的,由最初的不齒和蔑視,變成存疑,又成為自我懷疑,最後想通一切,這才肯承認。
林盞此時,終於知道林政平在說什麼了。
別扭的男人,在用這種自我否定的方式,向她道歉。
告訴她——
他承認自己以往所想所做有失偏頗,他承認她做的,是對的。
林盞想過無數次,發生這種情況她會有的心理狀態,她以為她會揚眉吐氣、會覺得出了口惡氣,會覺得痛快,沒想到,她隻是覺得放松。
也許沒辦法這麼快就原諒他,那就把這一切,都交給時間吧。
良久之後,她看著魚缸,一字一頓地說:“那就去看我的畫展吧。”
林政平放下手裡的魚食,回身看她。
“我這幾年,進步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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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展的前一天,林盞在附近找了家酒店隨便住下。
沈熄第二天有事,實在抽不開身來。
林盞自然是覺得沒關系的,畢竟隻是個畫展而已,也不用做什麼事,所以讓他還是以自己那邊為重。
沈熄心裡過意不去,決定前一晚先陪她一塊兒睡,第二天一早再趕過去。
躺在雙人床裡,林盞看著天花板說:“你也不用非要來的,我自己住也可以呀。”
沈熄在一邊看書,“哗啦”,波瀾不驚翻過一頁,開口道:“怕你緊張,又睡不好。”
“不會了,”林盞翻個身,面對著他,回憶道,“我現在已經不會覺得壓力特別大了,因為有些名額都是靠我自己爭取來的嘛,而且過了幾場大考試,就覺得這些都不算什麼。再說了,就算沒睡好也沒問題的呀,我明天又不用做什麼。”
沈熄目光都沒挪動半分,隻是笑問:“那怎麼辦,我來都來了,你是在趕我下床?”
林盞坐起身,假意踹了他兩下:“對呀,快,去外面睡。”
沈熄岿然不動,又翻了頁書。
林盞爬過去,手指搭上他眼角,語帶驚奇。
“我現在才發現,你左眼底下,居然也有顆這麼小的淚痣?”
她反復確認,不斷摩挲,連帶著那塊皮膚都痒了起來。
沈熄忍無可忍,把報紙丟到一邊,抓住她手腕,嗓音低啞。
“摸夠了?”他覆身上去,“現在……該我了?
林盞笑個不停,伸手推他:“你別亂來啊,我明天還要去畫展。”
“知道就好,”沈熄掐了一把她的臉頰,“上次教訓得還不夠?還敢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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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展的那天,天氣特別好。
晴空萬裡,天幕碧藍如洗,雲盞晃晃蕩蕩地四下遊散,愜意又輕快。
本來沒什麼感覺的林盞,在大家進場時感覺到緊張了。
她怕自己畫得不好,也怕自己的水平讓大家覺得掃興,又怕……
算了,她搖搖頭,看著手機裡的短信,想,是了,怕什麼。
有什麼好怕的。
什麼事情她沒遇到過,沒解決過,區區一個畫展,開展前的準備工作做得那麼詳盡,萬無一失,有什麼可怕的呢。
沈熄給她發了消息。
那是一張很簡單的圖片。
十七歲的林盞,在大家放學後依然窩在畫室裡,手上抓著一個調色盤,認真凝視自己的畫面。
稀疏的日光斑駁地透進來,在她腳踝處灑下一層細碎的光。
她一定很滿意這張畫,笑起來的時候,帶著一種大殺四方的傲。
她認真畫畫的樣子,很美。
十七歲的她,尚且能如此驕傲,那二十二歲的她,依然可以如此。
並且,將永遠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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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展進行得很順利,大家都對林盞的作品贊譽有加。
整個畫展氛圍很好,一切都很好。
畫展結束後,大家陸續退場,林盞作為負責人,要等到最後再走。
有一位長者站到她身前,同她握了個手。
他指著牆上的那副《Survivor》,同她說:“很後悔沒有早生十幾年,在我還有力氣的時候做你的老師。你的畫我非常喜歡,無論用色多頹敗和灰暗,始終都透露出一股不服輸的韌勁兒。”
他又指向另一幅畫:“不過那副不是你的風格。”
林盞問:“怎麼呢?”
老人呵呵笑:“不是林盞的風格啊,是戀愛中的人才會有的風格。”
那幅畫是她畫的沈熄,十八歲的時候,他在圖書館輔導她寫題,中途小憩,枕著書本睡著了。
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回憶起來,明明有很多幅畫面比這幅更適合畫,她卻始終覺得這幅畫面,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美好。
那時候,他們誰都不知道後來的人生會怎麼走,不知道是不是會上同一所學校,不知道戀愛後對方會不會移情別戀……
他們還沒有完全進入這個社會,連愛人都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囂張。
老人離開以後,林盞回憶了許久,才想起他的名字。
果然見過的,在畫冊上。
她開始後悔沒去要個籤名。
畫展徹底結束後,林盞揉揉眼睛,走下臺階。
車水馬龍的單行道對面,站著一個人。
日光鼎盛,花木漸生,但一切都不如這個人奪目。
好像整個世界,就隻能看得到他了。
她曾經很討厭餘生這個詞,因為這個詞漫長又帶著不確定性,不知道有多少危險蟄伏其中,更不知道有多少變數會發生。
但隻要一想到,餘生有這個人一起過,她就覺得詩意又浪漫起來。
林盞加快速度朝他跑去,撲進這個人懷裡。
陽光的香氣一如既往,帶著難以彌散的泡騰和酥軟,像埋在被子裡,舒服又輕松,心安得下一面就要沉入夢裡。
沈熄摸摸她的頭發,笑問她:“都沒戴眼鏡,看清楚我是誰了麼,就往我懷裡撲?”
——她當然知道他是誰。
她的希望之光,她的人生信仰。
她五歲那年遇到,十七歲那年重逢。
在她二十二歲這年,他們依然在一起。
後來呢?
一期一遇,一生一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