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旻看著她不說話,似覺著她冷漠得有些陌生。
俞淺淺淡淡同他對視:“這江山是你們齊家的,當年死在錦州的也是你父王,如今要給隨、魏兩家定罪,你總不至於還想替自己的仇人隱瞞?”
聽出她語調中淡淡的譏諷,齊旻又看了她一會兒,才移開目光緩緩道:“父王留給我的影衛中有一人喚傅青,是從當年的錦州城逃回來的,援軍和糧草久久未至,父王派他前去崇州求援,隋拓不肯發兵,還欲亂箭射殺他,言錦州一破,這天下就該改姓魏了。”
俞淺淺神色間有了細微的波動,卻沒做聲,齊旻嗓音毫無波瀾地繼續將當年的隱情道出。
“傅青原是綠林中人,以輕功見長,他僥幸從長信王府的絞殺下逃脫後,卻受了重傷,拖著傷趕回別處求援報信的中途,錦州便已破了,父王和謝臨山皆戰死,他自知大勢已去,遂趕回京中報信。彼時京城也已在魏嚴掌控之中,他私通淑妃血洗皇宮的事,母妃在東宮也有耳聞,再得傅青的證詞,愈發惶惶。”
“後錦州之失全成了常山將軍孟叔遠之責,有孟家舊部來東宮申冤,前腳進了東宮的大門,後腳便成了血泊中一具死屍。孟家從女兒、女婿、到家中舊部,也都死絕了。”
齊旻說到此處,勾起的嘴角全是譏諷和涼薄:“東宮知道魏嚴的秘密,他不會放過東宮的,母妃趕在魏嚴下手之前,用一場大火將孤藏去了長信王府。”
這便是十幾載都壓得他難以呼吸的那段往事了。
他淡笑看著俞淺淺:“你看,人隻有足夠心狠,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的。母妃說,魏嚴從來都狼子野心,從前先帝偏袒十六皇子,處處打壓父王時,東宮所有的臣子都在謀劃如何幫父王重獲盛寵,穩住儲君之位,隻有魏嚴放言,何不讓先帝‘禪位’。”
他頓了頓,神色間帶了一瞬間的怔惘:“若是那時便除掉魏嚴,或許便不會有後來這些事了。孤的父王就是太優柔寡斷,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一身賢名有何用?孤不會成為他那樣的人。”
俞淺淺冷冷道:“狗屁道理,你做盡禽獸之事,還想給自己找個冠冕堂皇了理由!”
齊旻也不怒,隻盯著她說:“你罵人的樣子,比你從前乖順的時候好看多了。”
俞淺淺狠狠皺眉,隻覺那股被冰冷的毒蛇貼著皮肉纏上的惡寒感又來了,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瘋子!”
她這副似被嚇到的樣子似乎取悅了齊旻,讓他低低地笑了起來。
俞淺淺心中煩悶,起身就要離去,他收了笑,淡聲叫住她:“湯都燉好了,喂我喝完吧,別浪費了你這番心意。”
他傷重,已下不得榻,起居都要人服侍,未免意外,謝徵還命人給他下了軟骨散,俞淺淺單獨見他,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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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淺淺回眸看他,他靠在軟枕上,神色很平靜,像是不知道那湯裡有要他斃命的毒.藥一般,細長的眼,碎進了日光,襯著那一身仿佛能被太陽曬化的蒼白肌膚,恍惚間也透出了點溫和易碎的味道。
見俞淺淺不答話,他又衝她笑了笑,故意一般:“不忍心麼?”
俞淺淺便又坐了回去,用湯匙從碗裡舀起一勺已經涼了的雪蛤湯送到他唇邊。
她神色平靜到冷漠,他面上也瞧不出情緒,入口時還點評了句:“熬的火候不錯,可惜放冷了些。”
俞淺淺不說話,隻又舀了一勺喂給他。
他看著她,繼續張嘴喝下。
這一刻的寧靜,不似誰要殺誰,倒像是一對眷侶。
一碗湯見底了,齊旻笑著問:“還有麼?”
俞淺淺說:“盅裡還有半碗。”
齊旻便道:“都喂我吧。”
他唇角仍掛著一絲笑意,不復陰冷,有點渾不在意了的味道:“以後就喝不到了。”
自然喝不到了,他還有什麼以後呢?
俞淺淺攪動湯匙的手微頓,隻說:“等著。”
湯盅裡剩下的那半碗湯,也喂完時,齊旻靠在迎枕上微側著頭看俞淺淺,忽說:“孤查過你。”
俞淺淺抬起眸子同他對視。
他道:“你不叫淺淺,家中貧寒,上邊有個兄長,下邊還有三個弟妹,父母沒給你取名,一直管你叫二丫。你也沒去酒樓做過事,家中為了給你兄長娶妻,將你賣給了人牙子,你被趙家買走,送到了我這裡來。”
俞淺淺不做聲。
約莫是藥性上來了,齊旻唇上已浮起一層淡淡的烏紫,眼神卻還是執拗地盯著俞淺淺,有些吃力地:“孤想知道,你是誰。”
俞淺淺還是不答。
他兀自道:“孤魂野鬼?還是……得了道行的精怪?”
鴉黑的睫垂下來時,他死水般的眼底終於有了幾分波瀾:“讓孤……去得明白些。”
俞淺淺平靜如出:“你毒性上來,記憶出錯了,我就是俞二丫,被家裡賣給人牙子前在酒樓做事,淺淺是我給自己取的名字。”
她從杌凳上起身,甚至還幫他掖了掖被角:“你累了,睡吧,這毒溫和,不會太痛苦,一覺睡過去,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欲離去時,那隻森白瘦削的手忽拽住了她手腕,扯得毫無防備的俞淺淺一個趔趄,撲倒在他身上。
俞淺淺剛要張嘴叫人,就被他用力扣住了脖頸,行將就木的人也不知哪來的力氣,頓時掐得俞淺淺發不出半點聲音,用力去掰他手臂也扳不動,指尖深嵌入他手背,他似乎都毫不知痛,一雙眼裡陡然泛起猩氣,神色猙獰,眼底全是恨意和不甘:“孤自負心狠,卻比不上你半分!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孤!是不是?”
俞淺淺還在掙扎,但因為缺氧整張臉已漲得通紅,掙不開他的手,她便去摳挖他胸前的箭孔。
溫熱的血跡包裹了俞淺淺的手指,齊旻也悶哼一聲,松了鉗制住俞淺淺的力道。
俞淺淺跌坐在地,捂著脖頸大口大口喘氣,房門也在此時被踹開,在外邊聽到動靜的樊長玉一個箭步衝進來:“淺淺!”
她扶起俞淺淺,目光如刃直直刺向齊旻。
俞淺淺及時抓住了樊長玉的手,隻說:“我沒事。”
齊旻捂著胸口靠在軟枕上,瘦削的臉因毒性上來已呈出一股青灰色,他齒關咬得緊緊的,那猩紅的眼裡死死盯著俞淺淺,恍惚間透出幾分委屈:“你……憑什麼這麼對孤!”
有血跡從他嘴角泅了出來,很快便大股大股地往外湧,將衣襟和被褥都沾紅了一大片。
俞淺淺在榻邊坐下,靜靜看著齊旻,她發髻在方才掙扎時掙散了,臉上窒息而升起的薄紅還沒退下去,整個人顯得很是狼狽,神情卻極為冷淡:“我為什麼不能這樣對你?”
“你這樣的人,配得到別人的喜歡麼?”
“你自私、殘暴、陰狠、喜怒無常,誰都得小心翼翼伺候著你,稍有不慎就得死,而你隻要稍微施舍點什麼,就要別人掏心掏肺、感恩戴德,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齊旻口中全是鮮血,他一雙眼還是死死盯著俞淺淺,隻是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俞淺淺平靜道:“為你死的人還少麼?你除了猜忌,還為她們做過什麼?你隻是投了個好胎罷了。”
齊旻依舊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目光執拗又帶著哀意。
俞淺淺卻不再看他,直起身,同樊長玉說:“走吧。”
樊長玉跟著俞淺淺一道出了店門,正要同她說話,俞淺淺腳下卻忽地一軟,幸得樊長玉及時扶住了她:“淺淺,你怎麼了?”
俞淺淺臉色發白,再無在齊旻跟前的那股鎮定從容,說:“沒事,我緩緩。”
她抓著樊長玉的那隻手一片冰涼:“毒殺一個人,終究還是跟殺雞魚不一樣的。”
樊長玉扶著她就地在臺階前坐下,寬慰道:“我第一次殺人,也怕得一整晚睡不著,我今晚帶著寧娘過去陪你吧,我手上沾的鮮血多,煞氣重,就算他是皇孫,成了孤魂野鬼也不敢靠近我的。”
這話說得跟哄小孩似的,俞淺淺心頭的陰霾散了幾分,“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道:“是了,長玉你如今可是將軍了。”
樊長玉撓頭,不好意思笑笑。
太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俞淺淺冰涼的手腳慢慢也有了溫度,她側頭看著身側英姿颯爽的女將軍,大抵是齊旻最後的問話到底還是讓她心底升起了點旁的情緒,她忽而道:“長玉,我有個秘密。”
“嗯?”樊長玉偏過頭,日光落了她滿身,眉眼間具是一片燦輝,莫名地就讓人心生信任和親切。
俞淺淺說:“我隻告訴你一個人。”
樊長玉微愣了一下,便極認真地道:“我幫你保密。”
俞淺淺看向夕陽下忽高忽低飛過的燕雀,目光變得悠遠,還有淡淡的傷懷:“我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到了這裡,再也回不去了。”
“有多遠?”
“從現在開始走,走上千百年,才能回到那裡去。”
樊長玉大驚:“那你是怎麼來到大胤朝的?”
俞淺淺道:“睡了個覺的功夫,睜眼就在這裡了。”
樊長玉神色變得有點古怪,盯著俞淺淺半晌,忽而道:“淺淺,你是神仙吧?”
俞淺淺再次笑開:“這天底下能有我這般廢的神仙?”
她看向樊長玉道:“你都比我像神仙些。”
突然被誇,樊長玉有點腼腆,一時間不知怎麼接話。
俞淺淺說:“我來的地方,史上也有個很厲害的女將軍,喚良玉。”
她側頭看向樊長玉:“這裡什麼都不好,但有你,有寶兒,又也還好。”
她彎起一雙笑眼:“千百年後,長玉必然也是個名垂青史的女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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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七年冬,太傅李陉、丞相魏嚴意圖謀反,李陉兵敗死於亂箭之中,魏嚴被生擒。
一月後,皇帝齊昇因宮變受驚病逝,承德太子流落民間的後人被找回,雖還未舉行登基大典,但已隨生母俞氏入主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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