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音是個性子極淡的人,都不像是為了戚家的榮辱進宮來爭寵的。但也正是那與世無爭的性子,倒讓先帝恨不能把什麼都捧給她,讓賈貴太妃嫉恨了好一陣。”
安太妃笑著笑著,卻又搖了搖頭:“或許也同性情無關,畢竟世間哪有男子見了她那樣的美人不動心的?不笑時冷若幽曇,笑起來又燦若芙蕖。那時京中的美男子裡有魏嚴和謝大將軍這文武雙壁,美人裡也有容音和魏绾這雙姝。”
樊長玉知道,魏绾就是謝徵的娘。
可能是安太妃的嗓音清淡又有種穿透了光陰的滄桑,她隻顧聽這段往事去了,捧著茶盞,卻一口都沒喝過。
“在宮裡,容音總不太開心的,不論先帝賞了什麼,都難博她一笑。她喜歡登高,摘星樓是她常去的地方,有時在那裡一站就是一上午,後來不知何故,先帝命人拆了摘星樓,還冷落了容音好一段時間。”
“哀家問容音總去樓上看什麼,她說她想家了。”
安太妃給自己也沏了一杯茶,淺飲一口後,仍是笑,隻是帶著些年華蹉跎的哀傷:“哀家不知她這話真假,但她入宮的第二年,魏嚴成了親,年底便得了一子。那年的除夕宮宴先帝本是要帶她去見群臣的,可她病了,最終還是賈貴太妃隨先帝同去的。賈貴太妃以為容音這是在示弱,又好生神氣了一陣,那段時日,宮裡倒是太平了不少。”
樊長玉已經隱隱猜到什麼了,問:“淑妃的死,當真和魏嚴有關嗎?”
第162章
大抵是樊長玉問得太直白,那個問題又太沉重。
安太妃嘴角笑意漸收,怔了好一會兒,才搖頭說:“哀家不知。”
這個回答讓樊長玉愣了一下,卻聽安太妃繼續道:“啟順十六年初冬,錦州戰事吃緊,一直欲同太子爭位的十六又在羅城闖了禍事,盡管賈貴太妃那邊瞞得緊,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哀家還是聽到了些風聲。”
她看向樊長玉:“十六闖的禍,你知曉嗎?”
樊長玉點了頭。
若非十六皇子好大喜功被困羅城,她外祖父當年也不會陷入那兩難之境。
安太妃幽幽道:“先帝在前朝是如何安排的,哀家在後宮不得知曉,但想來他總不會放任十六不管的,那段時日賈貴太妃也消停了許多,先帝似想冷著她,也不去她宮裡了,常去的便是容音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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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哀家也以為,經過此事,賈貴太妃和十六都得失寵了,待太子從錦州得勝歸來,這儲君之位,十六還能拿什麼去同他爭。”
“可容音突然被診出了喜脈。”安太妃說到此處頓了頓,不知是覺著當年的事荒謬,還是因為其他的,她捻著念珠的手都慢了一拍:“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被叫去診脈,斷出的月份卻還是和敬事房的侍寢冊子對不上。”
樊長玉猛地抬眸。
安太妃眼底也有了哀色:“容音有孕三個月,往前推日子,得是在中秋前後就有的。那年的中秋宴上,的確發生過一件事,魏嚴在宮宴上喝多了,在太液池水榭酒後亂性了一宮婢,不巧叫前去賞月的先帝和朝臣們撞了個正著,據聞先帝當時的臉色極不好看,但左右不過一宮婢,又不好發作,便將那宮婢賜與魏嚴了。”
樊長玉瞬間就想到了謝徵在除夕夜被小皇帝設計的事。
她眉心攏起:“魏嚴這是被人算計了?”
不然怎就這般巧,先帝正好帶著朝臣過去了。
淑妃腹中的孩子月份又不對,那麼當初同魏嚴酒後亂性的根本不是宮女,極有可能就是淑妃了。
安太妃隻是嘆息:“哀家又哪能知曉呢?但容音無疑是犯了聖怒,整個清源宮的下人都被杖殺了,也沒能拷問出什麼來,容音被幽禁於清源宮,每日都有嬤嬤前去拷問她……究竟是同誰有染。臘八夜裡,清源宮突然走水,巡邏的金吾衛前去救火,便在清源宮附近發現了魏嚴。”
樊長玉錯愣道:“真是魏嚴放火燒了淑妃?”
安太妃說:“那時宮裡都是這般傳的,哀家同容音相知一場,聽到消息趕去清源宮時,火勢已大得進不去人了。”
樊長玉聽出安太妃嗓音啞了下來,一抬頭便見她眼角墜下一滴晶瑩。
她聲音微微發抖:“你見過救火的水潑進火裡,火舌還舔得更高的嗎?”
她說:“哀家見過,那大火裡,全是桐油味兒。”
樊長玉擰眉:“燒死淑妃的,是先帝?”
安太妃拿起帕子拭淚,勉強維持著聲線裡那一絲平靜:“哀家沒能見到淑妃最後一面,她如何去的,哀家沒法給將軍一個準確的答復,但她的清源宮……的確是救火的金吾衛潑了桐油。”
“黎明時分,宮城被圍,廝殺聲震天,哀家緊閉壽陽宮大門方幸免於難。那日整個護城河的水,都被染紅了,太和門前的漢白玉石階,此後接連一月都洗不去血腥氣。宮裡的人都被換了一遭,先帝和賈太貴妃相繼悲慟過度離世,那日黎明前整個皇宮的廝殺,似乎真隻在哀家一人的記憶裡了,真跟場夢似的……”
香爐裡的燻香在佛堂上方嫋嫋縈繞,佛案上供奉著的白玉觀音似乎也更多了一份慈悲。
樊長玉心情復雜地起身向安太妃一抱拳:“多謝太妃娘娘告知這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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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佛堂,樊長玉深吸一口風雪中清新而冷冽的空氣,看著落於宮牆上方的雀鳥出了一會兒神。
魏嚴身上的謎團越來越復雜了。
他當初奉命前去調兵,卻又在半道把這重任交與了她父親,自己折身回了京城。
是因為他那時便已同長信王勾結,做好了讓錦州失陷的準備,提前回京也是為了控制京中局勢嗎?
若當真如此,以他的城府,也不該沉不住氣,夜探淑妃的清源宮。
更奇怪的一點是,如果他是怕淑妃供出自己,前去殺了淑妃滅口的,為何先帝又命金吾衛給淑妃的宮殿潑了桐油?
樊長玉狠狠皺了皺眉,想到淑妃說,魏嚴曾在中秋宴上喝多,酒後亂性了一宮女,被先帝帶著朝臣撞了個正著,便愈發覺著,那次應當也是先帝算計的魏嚴。
魏嚴夜探清源宮這次,就是讓先帝逮到現行的了,奈何魏嚴武藝高跑了,先帝才惱羞成怒燒死淑妃泄憤,再把最罪名栽贓到魏嚴身上?
隨後魏嚴為了自保,才發動的宮變?
樊長玉揣著滿腹疑惑正去文淵閣找謝徵,還沒走出壽陽宮,便聽得後方有人喚自己:“樊將軍請留步!”
樊長玉回頭,就見一盛裝打扮的宮裝美人朝自己走來,身上織金繡錦的繁復宮裳上繡著花,發髻上簪著花,她自己也豔麗得像朵牡丹,腳下步子邁得極快,頭上的流蘇步搖卻隻小弧度輕晃,自有一份優雅和矜貴。
樊長玉猜測這應該就是長公主了,抱拳道:“見過公主。”
齊姝忙說:“將軍不必多禮。”
她將一方錦盒遞與樊長玉:“冒昧叫住將軍,是想託將軍將此物轉交與公孫先生。”
樊長玉接過隻覺略輕,也不知裡邊是何物,想著應是宮裡同宮外傳信遞物不便,長公主才託自己的,當即就道:“末將一定轉交到公孫先生手上。”
“多謝將軍。”齊姝朝著她略一福身,轉身之際,又看了她手上的盒子一眼,眼底似藏了一份黯然。
樊長玉覺著有些奇怪,又打量了一眼手上的錦盒,才收進懷中,朝文淵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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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徵以小皇帝受驚染疾為由,推了這幾日的早朝,但朝臣們奏上來的一些奏疏,公孫鄞幫忙篩選過後,要緊的還是得拿與他決斷。
樊長玉還沒進殿,便聽見公孫鄞的牢騷聲:“三省六部都在催了結魏嚴一案,瞧瞧這老賊的口供,他當這是玩呢?”
他越說越氣憤,直接將一份口供拍在了謝徵跟前,大冷天的氣得直搖扇:“延誤軍機致錦州失陷,他說是怕被問罪,所以直接血洗了皇宮,把控大權後,篡改諭令,將所有罪責都推到了孟老將軍身上。你就說說,這份口供放出去誰信?他延誤了戰機,他人也得是在去錦州的路上啊,怎就去了京城?”
謝徵執筆繼續在案間書寫著什麼,不動如山。
公孫鄞從懷裡掏出第二張,繼續拍到案上:“嘮,這是我問他為何提前回京後,他重新招供的,這下改口了,承認錦州血案是他一手設計的,理由是他同承德太子政見不合,他為了獨攬大權,做出一番鴻圖霸業,故意給了魏祁林假的崇州虎符……”
樊長玉心知這狀紙八成又是魏嚴胡認的罪狀了,她爹帶去的虎符是真的。
她抬腳進去:“穢亂宮闱這樁罪,魏嚴認了?”
“樊將軍回來了?”公孫鄞朝門口看了一眼,笑著同樊長玉打了個招呼才答道:“沒認,甚至絕口不提此事……”
一直伏案批紅的人在樊長玉進殿後才抬起頭來,替她拉開了一把椅子,樊長玉再自然不過地在他邊上坐下。
公孫鄞純當沒瞧見,繼續道:“說來也是怪哉,這麼多樁千古大罪,他做過的沒做過的,全眼都不眨地認下來了,獨獨這淫.亂之罪,他一直規避……”
茶盅輕響,謝徵又沏了杯茶遞過去,“外邊風雪大,喝杯茶暖暖身子。”
樊長玉確實渴了,捧起仰頭就開始灌。
公孫鄞嘴角微抽,他同這廝相識多少年了,就沒見他主動給誰端茶倒水過。
他勉強忍了,接著分析:“落到齊昇手中的那冷宮宮女,既也是魏嚴殺的,我倒覺著魏嚴同淑妃有染的事是真的了,隻是他一直在掩蓋此事……”
“離飯點還早,若餓這裡有些點心可先墊墊。”對面清冽的嗓音再次低低響起。
公孫鄞眼睜睜地看著那不苟言笑的人,從身後拖出一個食盒,從裡邊端出碟糕點遞給樊長玉時,終於忍不住了。
樊長玉剛接過,便聽得一聲大響。
回頭就見公孫鄞起身兩手撐在案前,額角的青筋猛跳了兩下,“謝九衡,你夠了!”
樊長玉愣了一下,從糕點盤子裡拿了一塊給自己後,把整個盤子推向了公孫鄞,一雙杏眼老實巴交。
意思很明顯:給你吃。
公孫鄞差點給氣厥過去。
偏謝徵還在此時涼薄出聲:“不必管他。”
公孫鄞忍不住咆哮:“謝九衡,有你求我的時候!我說了半天……”
謝徵打斷他的話:“淑妃是戚家後人,魏嚴曾受過戚老將軍教誨。”
公孫鄞怒氣一滯,腦子裡斷掉的思緒瞬間接上了:“所以魏嚴掩蓋此事,是怕汙了戚家的名聲?”
畢竟戚老將軍和幾個兒子全都戰死了,戚家擔得起滿門忠烈四字,承德太子也一身戚家人的風骨,百姓對其擁護有加。
這樣的忠烈之門,若出了個水.性楊花的妃子,的確是有辱門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