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鄭文常這負荊請罪弄得誇張了些,但也徹底泯滅了之前那些留言。
她同鄭文常,比起之前的袍澤關系,因為賀敬元的緣故,更多了幾分同門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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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旬後,軍中開慶功宴。
反賊已盡數伏誅,但這次的封賞遲遲沒下來,得進京去,在金鑾殿上由皇帝親自加封,並且朝廷已因彈劾魏嚴的折子掀起了軒然大波,皇帝一時半會兒是抽不空擬封賞的折子了。
進京也不是所有將士都能跟著進京,所以慶功宴當然還是得在蓟州軍營辦。
樊長玉作為這次守盧城的功臣,官階雖隻有五品,席位被安排得靠前,直接落坐在何副將之後,再往後一位,才是官階比她高了一級的鄭文常。
跟著謝五出城的那幾名將士,職位雖低,也在席上有了座位,除去謝五,其餘人明顯半是欣喜半是惶然。
樊長玉尋思著,這席位應該是按功勞大小來排的。
最上方的首位空著的,明顯是給謝徵留的。
右側文官席間的第一桌,竟也是空著的。
樊長玉估摸著那個位置得是李懷安的。
隨著武將們陸陸續續入席,這大廳內也慢慢熱鬧了起來,還沒開席,就已有不少武將前來向她敬酒,似都知道她此番又立了大功,進京後還得高升。
樊長玉身上的傷勢雖好了大半,卻還是以身上有傷為由,堅持以茶代酒。
一來是她傷的確沒好徹底,二來她酒量算不得海量,這一敬酒就停不下來,喝了這位將軍敬的酒,不喝那位將軍敬的酒,容易開罪人。
全喝下來,怕是還沒開席,她就已經醉倒在席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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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了敬酒,她左邊是何副將,右邊是鄭文常,樊長玉愣是連個攀談打發時間的人都找不到。
若不是這席位是固定的,她都想直接擠去謝五他們那邊。
好不容易盼到快開席,謝徵才踩著點過來,但對面李懷安的席位一直是空著的,樊長玉也不知對方這是遲到了,還是索性不來了。
怕同謝徵的視線對上徒增尷尬,她全程隻低著頭吃跟前的幾案上早就擺好的涼菜。
魚貫而入的侍女將香氣四溢的葷菜也依次擺上後,樊長玉已將那道醬肘子都啃了幾口,才聽見上方傳來謝徵低沉的嗓音:“李大人感染風寒,來不了這慶功宴了,今夜諸位仍要盡歡才是。崇州之亂歷時一載半,終得平定,諸位都是大胤的功臣,本侯先敬諸位一杯!”
樊長玉眼尾餘光瞧見左右的人都舉杯站起來了,便也跟著舉杯起身,這一抬眸瞧見了立於大廳上方的謝徵,不知怎地,突然就想起到“天之驕子”四字。
他一身墨緞平金繡蟒袍,長發用金冠半披半束,冷峭的眉眼間盡是威嚴,舉杯時垂下的廣袖上五色雲紋在燭火下燁燁生輝,仿佛山川湖海都盡在他袖間。
曾幾何時,樊長玉怕的就是他在人群中熠熠生輝,而自己平凡不過砂中一礫,終會同他走散,所以才想著努力去追趕他,同他比肩。
現在她已在這條路上走得足夠遠,支撐她繼續往前的卻早已不是他。
那杯酒下肚後,驀地給樊長玉澆出幾分傷感來。
樊長玉心道自己酒量可別差成這般,才一杯就開始醉了。
開宴後,四下都是觥籌交錯聲,何副將、唐培義等一幹老將都去找謝徵敬酒去了,鄭文常大概是看樊長玉一直隻埋頭吃菜,主動道:“鄭某敬樊都尉一杯。”
樊長玉以茶代酒朝他遙舉了一下杯。
喝完剛放下杯盞,便察覺一道冰冷有如實質的視線落在了自己頭頂,幾乎要將她頭皮鑿出個洞。
樊長玉下意識抬頭朝謝徵看去,卻見他正側著臉在和唐培義說些什麼。
樊長玉心中莫名,暗道難不成不是他?
謝徵治下,軍中設宴一律不允舞女助興什麼的。
酒過三巡後,眾人都已有些微醺,一些通音律的武將直接在席間奏起了胡琴,文官們那邊詩興上來,吟起了詩,到後邊,喝得醉醺醺的眾人直接唱起了軍中戰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①
渾厚激昂的歌聲繞梁而上,這一路經歷過的戰役恍若還在昨日,樊長玉聽著,心中也頗為觸動。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她們終還有更長的路要走的。
一名武將醉醺醺地來找樊長玉敬酒,打著酒嗝道:“樊都尉,你必須……嗝……必須要跟我老陳喝一杯,老子打心眼裡佩服……佩服你,在遇見樊都尉前,老子都不信……嗝……有女人上得了戰場。”
這人已經醉了,樊長玉再拿有傷在身不能飲酒說事,他也聽不進去,一直嚷著要敬樊長玉一杯。
樊長玉推脫不了,終是喝下了對方敬的那杯酒。
怎料這一喝就捅了馬蜂窩了,沒醉趴下的武將都搖搖晃晃地舉杯站起來,說要敬樊長玉。
樊長玉強撐著喝了五六杯,就已經開始上頭了,她坨紅著臉擺手,說不能喝了。
坐於上方的謝徵聽見動靜,瞥向這邊,眼底已染上一層霜色。
謝五察覺情況,過來說替樊長玉喝,但他身份不夠,武將們不讓他替。
樊長玉正打算趴桌子上裝醉,一旁的鄭文常忽而道:“樊都尉有傷在身,我替她喝。”
言罷直接端起酒碗就喝了個幹淨。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便起哄發出陣陣揶揄的笑聲。
他和樊長玉之間的流言雖在他上門負荊請罪後,便不攻自破了,但今日這突兀之舉,突然又叫他們覺出了幾分貓膩。
樊長玉也沒料到鄭文常會幫自己,很是愣了一愣。
唐培義聽見起哄聲朝那邊看了一眼,同謝徵失笑道:“那小子……”
謝徵卻笑不出來,手中杯盞直接被捏了個粉碎,碎瓷扎進指節,流出了汩汩鮮血。
唐培義發現異樣回頭一看,謝徵隻淡聲道:“不勝酒力,沒拿住杯盞,二位將軍且繼續宴飲,本侯失陪片刻。”
唐培義看著謝徵從側門離開的背影,又看看被一眾武將圍住的樊長玉,用手肘拐了拐何副將:“老何啊,你有沒有覺著,侯爺同樊都尉之間,怪怪的?”
何副將想起自己當日見到的情形,戳著盤子裡僅剩的幾顆花生米裝鹌鹑,含糊道:“我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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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敬完那波酒後,樊長玉趕緊裝醉,由兩名婢子攙著離開了席間。
到了僻靜處,樊長玉便揮退兩名婢子,打算找個地方坐著吹會兒風醒酒。
但走了一段路,約莫是那酒的後勁兒上來了,先前她還隻覺著臉上燙得厲害,這會兒步子都有些發飄了。
樊長玉想著要不找水洗把臉,四下看了一圈,沒找到淨室,隻在一處遠離前廳的牆根處找到一排蓄了滿水的水缸,這是預防走水用的。
她頭重腳輕地走到水缸前,鞠了兩把水澆臉上,覺著臉還是燙,索性把腦袋直接埋進了水裡。
剛覺著整個人清醒了一點,就被人拎住後領拽了起來,似乎是被誤以為醉後溺水了。
樊長玉說了兩聲“沒醉”後,顧不上自己還被人拎在手中,茫然地盯著月輝下那一臉寒霜的人。
好一陣,她終於反應過來這是誰,大腦在酒精的作用下,遲鈍思考了一陣後,才兩隻手勉強做出抱拳的姿勢,畢恭畢敬道:“見過侯爺。”
拎住自己後領的那隻手倏地一松,樊長玉直接摔地上貼牆根坐著了。
她現在整個人軟得跟一團棉花似的,摔地上了倒也不覺著疼,隻下意識拍起身上沾到的灰。
但也不知怎麼,拍著拍著,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莫大的委屈,眼眶一酸,就砸下一滴淚來。
樊長玉盯著落在自己手背的水珠子,甚至沒反應過來那是自己的淚。
站在她邊上的人蹲下身來,映著月輝的一張臉好似冷玉雕而成,神色也極冷,抬手幫她抹去眼角溢出的淚,問她:“除了侯爺,你還會叫我什麼?”
語氣似自嘲,又似壓著極大的恨意。
他指尖有傷痕,縈繞著血腥味,是先前在宴會上被碎裂的杯盞割的。
樊長玉醉酒了,整個人就變得極呆,她都不記得自己剛才為什麼突然想哭了,盯著眼前這張冠玉般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說出兩個字:“言正。”
她抬手摸了摸他頭,說:“你是言正啊!”
謝徵落在她臉旁的手指一僵,漆黑的眸底瘋湧的情緒叫人膽寒。
可惜樊長玉成了個醉鬼,看不見,她的注意力被血腥味引著落到了他滿是血口子的手上,俊秀的眉皺起,嘀咕:“流血了……”
她垂下腦袋,扒拉自己衣袍,似在找哪個是裡衣,好不容易找到了,正要撕下一角來,下顎突然被人用力攥住,她有些吃痛地被迫仰起頭來,隻瞧見一雙黑不見底的眸子,就被奪走了呼吸。
齒關被強行撬開,唇舌被肆虐的時候,她終於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眼前這人在幹嘛,生氣地推了推,沒推動,反倒是她自己被對方摁在在了牆上。
在樊長玉險些缺氧窒息前,眼前人終於放過了她。
她唇上刺痛,腦子裡懵懵的,卻還記著在生氣,繼續推他,試圖把人推遠些,但也無果。
她被對方大力扣進懷中,勒得身上的骨頭都隱隱作痛。
那人埋首在她頸窩,明明強勢如斯,姿態卻脆弱又絕望,像是一個人在沙漠裡走了太久,終於看到了歸途。
“樊長玉,我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