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無意外,蓟州此時已被隨元淮拿下了。
他並不擔心蓟州城內的百姓,是因為他知道隨元淮就是皇孫,他不會濫殺無辜。
這不過是一場戲,原本勝券在握的一場仗,因為魏嚴手底下的人壞了事,讓反賊逃離糧草耗盡的崇州,佔據了蓟州。
不僅朝堂會震怒,全天下的人也會被挑起怒火,魏嚴會成為眾矢之的。
隨後蓟州很快又會被奪回,“反賊”被繩之以法,和盤託出一切,交代當初能逃離崇州,並非是魏嚴手底下的人貪功,而是他和魏嚴達成了合作,魏嚴幫他逃出重重封鎖的崇州,他幫魏嚴拖延崇州戰局,讓兵權不那麼快被收回。
至於盧大義的死,自然是魏嚴殺人滅口。
為了讓這場戲做得足夠逼真,必須瞞著唐培義這些在棋盤上的人,也隻有死足夠多的人,才能讓這事被發酵得足夠大。
不知是不是聽了唐培義那番話的緣故,李懷安忽而覺著格外心神不寧。
他不斷地在心底問自己一個問題,為了扳倒魏嚴而設計此事,是對,還是錯?
曾經他覺得,大胤朝政把持在魏嚴手中,魏嚴一日不除,大胤便一日沒有未來。
為了除去魏嚴這個大奸臣,朝堂上的博弈又算得了什麼,這些年他們李家起勢,為了同魏嚴抗衡,已填了不知多少人進去,為何今日會因死去的那些將士生出愧意?
他們死了,就能扳倒魏嚴,讓全天下的百姓過上好日子。
舍小我而成大我,這不該是錯才對?
李懷安閉上眼,不願再去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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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馬車在盤山官道上前行,雪白的海東青振翅在天際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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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途經山腳的河道時停了下來,一青年人去河邊取水,卻一腳踩空了,摔了個四腳朝天。
護在馬車四周的另幾名青年人都笑了起來。
那青年龇牙咧嘴爬起來,瞥見雜草掩蓋下炊煙的痕跡,念叨道:“這河灘邊上好好的,那來個灶坑?”
他瞧著附近還有不少用雜草蓋住了,卻有明顯區別於附近野草的地方,走過去一一踹開,發現地下都是灶坑,他摸著後腦勺道:“怪了,這麼多灶坑,得是多少人在這裡做過飯?”
馬車裡探出一個小腦袋,長寧捧著一隻毛茸茸的小黃鴨,興奮道:“要做飯了?”
那青年人正是樊長玉派去保護長寧和趙大娘的親兵之一,是頭一回上戰場把錢交給樊長玉保管的那個,名喚秦勇。
他看了一眼日頭,笑道:“在這裡做飯倒是省了刨坑的功夫。”
謝七坐在車轅處,距離河灘還有一段距離,並未瞧見灶坑,一聽秦勇說河灘附近灶坑頗多,本能地警覺起來,跳下馬車問:“有多少灶坑?”
秦勇便細數了河灘處的灶坑,道:“光是這邊就有七八個,全用雜草蓋了起來。”
謝七在軍中做過斥侯,對環境的偵查更加敏銳,他沿著河谷走了一段,發現河谷兩邊延伸一兩裡地都有不少灶坑後,幾乎是用篤定的語氣道:“至少有上萬人的軍隊途經過此地。”
此言一出,同行的另幾名小卒也都警惕了起來,遲疑道:“反賊被困崇州城,唐將軍又帶著蓟州軍正在剿滅反賊,這時候哪來這麼多人的一支軍隊?”
謝七沒作答,又用手探了探灶坑裡灰燼的餘溫,喃喃道:“灰已經冷了,這會兒已將近午時,大軍夜裡不會生火做飯,那就隻能是早上。”
打水的那名小卒秦勇問:“會不會是侯爺拿下康城後,率軍去崇州?”
謝七從灶坑出站起來,說:“從康城途經這裡再去崇州,就繞路了。”
他神情有些凝重,回馬車找出紙筆,飛快地寫了什麼,卷成小卷,看了一眼在天際翱翔的海東青,吹了一聲長哨,海東青便俯衝了過來。
他把信紙放進海東青腳上箍著的鐵皮信筒裡後,摸了摸海東青的翎羽,道:“去尋主子。”
海東青便展翅重新飛向了天際。
秦勇無比豔羨地望著這一幕,那隻一直在天上跟著他們的白色矛隼兇猛異常,除了這位喚阿七的兄弟,他們其餘幾人都不敢靠近。
他問:“你是讓海東青去找都尉嗎?”
謝七還沒做聲,長寧嘴巴已經癟了起來,“小七叔叔讓隼隼飛去哪兒了?”
謝七安撫長寧道:“海東青送個信就回來。”
秦勇這會兒更激動了,對樊長玉的崇敬也更上一層樓:“真是去找都尉的啊?沒想到都尉竟然還養了這麼一隻猛禽。”
謝七聽謝五說過樊長玉在戰場上特別關注過這名小卒,還專門給了他護心鏡,他神色不自覺冷淡了下來,道:“讓海東青去給咱們都尉的夫婿送信。”
幾個青年人全都支起了耳朵。
秦勇結結巴巴問:“都……都尉成親了啊?”
謝七眼皮一抬,說:“當然。”
旁邊的小卒好奇問:“都尉的夫婿是個什麼人啊?也是咱們軍中的嗎?”
另一個小卒搶著道:“是咱們軍中的,我聽去援一線峽的兄弟說過,都尉就是因為夫婿被徵軍抓走了,這才從軍來尋夫的。”
其餘人忙問:“真的假的。”
謝七冷淡又驕傲地點了下頭,具有榮嫣一般道:“還能是假的不成。”
於是其餘幾名小卒又催著知道些內情的小卒多說些關於樊長玉夫婿的事。
那名小卒道:“聽說都尉的相公在一線峽那一仗受了不輕的傷,已經半身不遂了。”
小卒們一時間唏噓不已,暗嘆樊長玉竟是個命苦的。
剛打開水壺喝了一口水的謝七險些沒被嗆死。
坐在車內的趙大娘都忍不住開口訓斥:“胡說些什麼!”
秦勇一群人也不知這位老太太是樊長玉什麼人,但看謝七都對她敬重得很,便也齊齊縮起了腦袋任訓。
長寧人雖小,但也知道他們口中阿姐的夫婿就是自己姐夫了,她扒拉著馬車窗沿,仰起頭問趙大娘:“大娘,什麼叫半身不遂啊?”
趙大娘連呸兩聲,才道:“說人是個癱子。”
長寧便也替謝徵正名道:“我姐夫才不是個癱子。”
方才說話的小卒撓著後腦勺尷尬道:“我……我也是在軍中聽別人說的。”
趙大娘還不知樊長玉和謝徵後續又出了那麼多事,怕樊長玉官職高了,身邊的人想法也多,她喜歡謝七這孩子,就是看中這孩子老實,做事本事,沒有旁的心思。
未免謝徵成為下堂糟糠夫,她故意在人前道:“長玉閨女那夫婿啊,生得可是一表人才,能識文斷字,又有一身武藝。”
秦勇是個憨的,想著都尉都這般本事了,按這大娘說的,那都尉夫婿肯定也差不了,當即就道:“那咱們都尉的夫婿肯定也是個校尉或將軍?”
趙大娘不知道謝徵的軍職,但看上次找來時,他似乎還沒樊長玉一個隊正的官職高,便也不敢託大,垂下眼隻管逗長寧,也不答話了。
秦勇還不知自己說錯了話,見趙大娘不理他了,跟幾個同伴面面相覷。
還是謝七說了句:“日後你們見了都尉的夫婿,便知他是何人了。”
這個話題算是暫時揭過。
他們在原地暫做修整燒火做飯,謝七望著海東青飛走的天際,神色還是沒見緩和。
他寫明了路上所見的情況,命海東青去尋謝徵。
海東青認得謝家軍旗,若是行軍路過此地的是謝徵,那麼半日的功夫應該也隻能走出幾十裡遠,海東青很快就能從謝徵那邊帶上回信飛回來。
若不是謝徵,他讓海東青去給謝徵送信,也算是及時把軍情送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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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甲軍如鐵水在綿亙的青山間蜿蜒,“謝”字蒼狼旗被山風拉得筆直,獵獵作響。
天際傳來一聲清越的鷹唳,駕馬緊隨在軍陣中那輛馬車左右的親衛抬頭看了一眼,衝車內人恭敬道:“侯爺,是海東青。”
車內閉目養神的人掀開了一雙冷銳的鳳眼。
海東青他留在了她身邊,她是不會用海東青給他送什麼消息,隻有謝七或謝五會。
她那邊出事了?
喉間竄上一股痒意,他揚唇低咳一聲,強壓下陣陣咳意,掀開了厚實的錦布車簾。
海東青看到了人,盤旋著低掠過來,鐵鉤一樣的爪子穩穩抓住了馬車車沿,抬起裝有信筒的那隻腳。
謝徵取出裡邊的信看後,眸色轉冷,冷沉吩咐:“改道,全速行軍,去盧城。”
馬車外的親衛看一眼天色,遲疑道:“侯爺,現在去盧城,隻怕天黑都到不了。”
車內隻傳來一道不容置喙的冷漠嗓音:“牽馬我戰馬來,騎兵隨我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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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烏西沉,殘陽如血。
整個盧城城門外的山野都裹上了一層燦爛的金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