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徵淡淡一抬眼:“你以為宮裡替小皇帝背責的又是誰?”
公孫鄞沉思片刻,說出了一個名字:“王喜?”
謝徵沒再言語,算是默認。
公孫鄞稍一尋思,倒也明白其中的各種利益牽扯了,皇權衰落,宮裡的太監,都不可能隻給自己謀一條後路。
那王喜當了多年的總管太監,沒惹到魏嚴,還能被小皇帝器重,可見是個心思玲瓏的。
用賑災構陷一樁大案作為扳倒魏嚴的第一步,皇帝想讓李太傅背黑鍋,李太傅又想拉皇帝下水,送進宮的急報不能呈到小皇帝跟前去,王喜就隻能把所有急報截斷在自己那裡。
隻要皇帝和李太傅還一致對外,不互揭老底,他就是安全的。
等將來皇帝和李太傅卯上,誰贏他幫誰,同樣百利而無一害。
小皇帝贏了,他銷毀了那十一封關於災情的急報,罪名就是穩穩扣在李太傅頭上的。
李太傅贏了,他拿出那十一封急報,他自己再當個人證,那無疑就是小皇帝失德的鐵證。
就算最後是魏嚴贏了,他趕緊拿出這些證據,還能替魏嚴找回名聲,把當年小皇帝和李太傅合謀構陷他的事公諸於眾。
盛怒過後,公孫鄞心底忽地生出幾分悲意來,他嘆道:“大胤朝堂的這水,早就渾得不能看了。”
魏黨或許是一群狗官,但為了扳倒魏嚴,用幾十萬災民的性命引得天下黎民百姓都震怒的皇帝和李太傅,同樣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轉頭看向謝徵,道:“龍椅上那位失德至此,如今還打算在軍中做手腳,我知你必是不願效忠於這樣一位君主的。但就算跟趙詢合作,擁護皇重孫,再過個十幾年二十年的,誰又知道皇重孫會不會變成小皇帝這副模樣?”
謝徵隻說:“我不會成為第二個魏嚴。”
公孫鄞道:“我當然知道你志不同魏嚴,可就算你遠走西北,將來不再過問朝堂之事,隻要你手中還有兵權,坐在那把龍椅上的人長大了,總會惦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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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謝徵久未出聲。
公孫鄞靜站片刻後,嘆道:“罷了,要愁那也是十幾年後的事,眼下還是……”
“新帝若有仁德愛民之心,到時候我交還兵權,做個自在闲人未嘗不可。謝氏不是生來就掌兵的,隻要有人繼續守這大胤河山,我放權亦無妨。”
公孫鄞的話被人打斷,他側首看去,隻能瞧見太師椅上的人一個刀削般冷硬俊朗的側臉。
謝徵半垂下眼:“他若成了小皇帝那副德行,我怎麼把人捧上龍椅的,也能怎麼把人踹下去,再擇新帝。”
公孫鄞聽得這番話,先是一愣,隨即低笑出聲:“是了,這才像你。”
他話鋒一轉,忽而道:“大長公主在寫與我的信中告知小皇帝要對樊姑娘下手,那樊姑娘再留在崇州,隻怕極為不利,要不我多派些人手過去保護樊姑娘?”
喉間又竄上一股痒意,謝徵抿緊唇角才忍下了本能的咳意,道:“不必。”
這下公孫鄞的神情又變得極為怪異。
他還以為,這家伙這麼急著回來,是因為收到了自己的信,眼下看來似乎不是?
他想著謝十三新送回來的消息,賤兮兮道:“也行,賀敬元雖不在崇州了,卻把自己的得意門生送了過去,那個叫鄭……鄭什麼文的,聽說不僅一表人才,還文武雙全,關鍵是樊姑娘在臨安鎮被魏嚴的死士追殺那會兒,那人帶兵去救過樊姑娘,這麼一看,也算是有過救命之恩了吧?”
大拇指粗的狼毫筆筆杆在謝徵手中生生被折斷,他臉上仍一絲情緒也瞧不出,隻平靜吐出兩字:“出去。”
公孫鄞大概是不滿意他的反應,繼續煽風點火:“我尋思著,往後這兩人一同上戰場,那還得有無數次的生死之交,有個詞叫什麼來著?哦,日久生情!”
謝徵忽而抬眸朝他看去,公孫鄞本能地往後退了一大步。
但謝徵並未動怒,隻說:“你三年不進京,長公主還能知曉你現居何處,是長公主手底下的人太過本事,還是你故意讓什麼人知曉你的行蹤?”
公孫鄞臉上一絲浮浪的笑也沒有了,隻有些意外地看著謝徵說:“都能拿這話來刺我,看來是真惹惱你了。”
公孫鄞離去後,謝徵才扔開了手上那根被折斷的狼毫。
細碎又尖利的木屑扎進了指尖,他面無表情地拔出,後背的刀傷和鞭痕依舊隱隱作痛,可前一刻聽公孫鄞說她會和旁人日久生情時,心底那壓不住的尖銳痛意和那一瞬間的毀滅欲同樣清晰。
他突然一刻也不想等了。
同她分別的時候,明明也知曉她那樣好的姑娘,今生就是遇不上他,也會遇到旁的好兒郎。
但那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他才驚覺自己渾身的血都在逆湧,那一瞬間腦子裡叫囂的隻有無盡嫉妒和殺意,整個人卻冷靜得出奇。
不過瞬息,他甚至連怎麼讓她喜歡上的人了無痕跡地死都想好了。
冷靜下來的時候,整個人就隻剩下極度的自厭,掌心全是黏膩的冷汗。
他知道自己好像病得越來越嚴重了,他不想活成自己最厭惡的那類人。
謝徵整個人往後仰,放任自己沒骨頭一樣癱靠在太師椅上,手臂搭在眼前,遮住了大半張臉,深色的箭袖襯得他帶著病氣的下顎愈顯蒼白,身上彌漫著一股陰鬱之氣。
在公孫鄞來這裡之前就得了他吩咐去調備人馬的親衛進屋來時,單膝點地抱拳道:“侯爺,押解隨元青的車馬已備好,大軍隨時可出發。”
謝徵沉鬱出聲:“出發吧。”
等公孫鄞再慢拍得知消息時,跑到城樓上看著遠去的軍隊,幾乎給氣得一蹦三尺高,他憤憤道:“難怪謝九衡那廝說不必增派人手,他都帶著軍隊過去了,還用增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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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州。
長信王死後,蓟州軍又和崇州城內的反賊小規模內短兵交接了兩次,每次都是蓟州軍獲勝,雖然都是些小勝,但也算是鼓舞了一波士氣。
樊長玉又一次進中軍帳旁聽作戰計劃後,得到了一道新的指令——她率領的前鋒軍將有一場大規模戰了。
不知是不是唐培義礙於賀敬元當初的交代,特意安排的,負責輔助接應前鋒部隊的將領,正好是鄭文常。
第112章
從中軍帳出來,一名小將恭賀樊長玉:“前邊幾場仗已大挫反賊銳氣,長信王一死,康城城破後那反賊世子隨元青也被侯爺所俘,崇州城內再無人可戰,明日樊都尉若破開城門立下這首功,我等便更加望塵莫及了。”
這看似恭維,實則卻有幾分酸意。
樊長玉在軍中根基尚淺,靠著幾場奇功得了上峰賞識,不少人明面上不說,暗地裡卻還是有些眼紅。
樊長玉隻道:“都是唐將軍和李大人他們日夜思量做出的戰局部署,我等不過憑著一腔膽氣陣前衝殺罷了,談何首功?將軍折煞我也。”
她一搬出唐培義和李懷安說是,那小將也不敢再多說什麼,訕笑著應是。
李懷安後腳從中軍帳中出來,不知將二人的談話聽去了多少,笑著道:“諸位將軍奮勇殺敵,陛下和唐將軍都是看在眼裡,放在心上的,大胤的太平,還得仰仗諸位將軍。”
一句“看在眼裡,放在心上”讓那小將臉色都變了幾分,生怕自己先前那番說辭開罪了李懷安,抱拳連連應是。
樊長玉也跟著抱拳應了聲是,面上倒是不卑不亢。
李懷安掃了她一眼,沒再多說什麼,隻道:“大戰在即,諸位將軍都下去歇著吧,養精蓄銳,明日勢必拿下崇州城。”
樊長玉便跟著眾人再次一抱拳後,準備回自己營帳。
走出一段路後,她才發現李懷安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自己,看著又像是隨意走走,恰巧同路了而已。
中軍帳內議事,親兵又不得入內,其他將軍都是隻身前來的,樊長玉也不好帶著小五讓他在外邊等著,此時也是孤身一人。
她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略一皺眉後,便頓住了腳步,直接轉身問了句:“大人似有什麼事想吩咐末將?”
李懷安未料到樊長玉突然轉身發問,微怔了一瞬,才搖頭失笑:“你這又是大人,又是末將的,當真是一次比一次生分。”
樊長玉說:“禮不可廢。”
李懷安神色微斂,忽而問了句:“你在侯爺跟前,也是同他這般稱呼的麼?”
樊長玉沉默著未答話。
李懷安意識到自己失言,眉頭皺得緊了些,不知是不是在微惱一向溫雅自持的自己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道:“是李某失言了,樊姑娘莫要介意……”
樊長玉卻在此時抬起了頭,神色堅定又平和地道:“侯爺身份尊貴,末將自然也是不能失禮的。”
這次李懷安怔得更久了些。
樊長玉道:“大人若無旁事,末將便先行退下了。”
李懷安叫住她:“你是因賀大人的事在怪我對吧?”
樊長玉道:“末將不敢。”
李懷安久久地望著她,他站的地方剛好是一處軍帳的暗影,半截衣袍在皎皎月光下被夜風輕輕吹拂著,眉眼卻隱在了一片暗色中,看不見了他臉上那面具似的溫雅笑容,他給人的感覺反而真實起來。
他說:“樊姑娘爹娘守著的秘密,興許就是扳倒魏嚴的關鍵,魏嚴架空皇權多年,隻有拔除魏黨,方可還大胤朝堂一片清明。賀大人能為忠義隱瞞,懷安卻不能,樊姑娘若怨怪,懷安也別無他法。”
樊長玉抿緊唇角,說:“大人言重了,大人秉公執法,末將無權置喙。但大人利用末將查出了賀大人的錯處,害得恩人陷入如今這境地,卻還要末將心中毫無芥蒂,大人也委實讓末將難做。”
李懷安聽得她這般說,似有些意外,道:“原來你都知道了。”
樊長玉不答。
夜風吹動他寬大的儒袍,裹出他修竹一樣的身姿,他嗓音幽幽的似一聲嘆息:“魏嚴的死士都折在了樊姑娘家中,懷安當初奉命去蓟州徹查此事,在山道上巧遇樊姑娘是假,但時至今日,想誠心結交樊姑娘這個朋友卻是真。不管魏嚴那邊會如何對付樊姑娘,李家都會保樊姑娘安然無虞。”
樊長玉隻說:“李家的大恩,末將來日再報。”
說是報恩,但李家願意保她,不也是為了對付魏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