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郭百戶他們這樣的低階武官,若是不在封賞下來前就跟她套好近乎,將來隻怕見面說上幾句話都難了。
當日她初來軍中時,陶太傅在馬車上問她的話猶還在耳畔。
是空要頭銜手底下無可用之人,還是從底層做起自己帶一批能用的人出來。
她被封為隊正後,一門心思都在想著從自己手底下那幾十人裡選出能用的人來,而今方才真正明白陶太傅那番話裡的含義。
她升上去後,真正能用的人是在這裡。
她突然明白郭百戶為何要她請大家伙兒喝酒了。
樊長玉扭頭對謝五道:“去取酒碗來,我親自給諸位大人滿上!”
謝五先是一怔,隨即也明白了樊長玉的用意,忙出去抱了一摞酒碗進來,在桌上挨著擺開。
有幾人還在推辭,樊長玉道:“不醉不歸是不行了,諸位隻當是嘗個味道解解饞。”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沒人再說掃興的話。
樊長玉掌心有傷,不方便彎曲,謝五便幫著拆開了酒壇上封口的紅布,她再親自給每個酒碗滿上。
等所有百戶都端起了酒碗,樊長玉也跟著端起一碗,對著他們鄭重道:“長玉初來軍中,多謝諸位大人這些日子裡的照拂,且盼來日也能同大家共飲一壇酒!”
話中幾分真幾分假且不論,語罷便直接仰頭幹了個幹淨。
今朝她敬帳中眾人酒,來日,便是旁人敬她了。
百戶們見狀,也紛紛舉起酒碗道:“樊隊正過譽了,我等也是盼著能和樊隊正再喝一回酒的!”
言罷也是一幹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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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碗時,百戶們明顯喜笑顏開,神情比起剛來時也輕松了不少。
這碗酒一喝,於他們而言,就是一場無言的站隊和結盟了。
戰場上的軍功不是那麼好掙的,尤其是已坐到了百戶的位置,普通兵卒從軍十載,做到這個位置遇不上貴人,自己又沒有那驚世之才,基本上就到頭了。
他們主動向樊長玉示好,便是也清楚她此番靠著軍功升上去,麾下尚無人可用,若是能提拔他們一二,他們也就算是遇到貴人了。
眼下樊長玉明顯承了他們這份情。
喝完酒,再闲聊幾句,眾人也就陸陸續續地散了。
郭百戶是最後一個起身走的,樊長玉在營房內沒有旁人後,起身對著他鄭重一抱拳:“方才多謝郭大人提點。”
郭百戶是個直爽性子,也不跟樊長玉繞彎子,直言不諱道:“別一口一個大人的了,聽著牙酸,那也算不上提點,你今日就是不跟那群大老粗喝酒,你手底下缺人的時候,他們也是願意走你的門路的。”
他說著看了樊長玉一眼:“但畢竟都是些軍營裡的老油條子了,表面上服了你,背地裡也可能不服,連酒都不願跟他們喝一碗,那就是沒看得起他們,這就是軍營裡不成文的規矩。”
樊長玉說:“我記住了。”
又誠懇道:“往後再有不懂的,我可就直接請教郭百戶了,郭百戶莫要嫌麻煩。”
這已經是不動聲色的拉攏了。
郭百戶也爽利,說:“現在老子官職還比你大,說話也就不文绉绉地計較那麼多了,等你升上去了,隻要用得上老子,老子跟著你幹,當初是老子看走了眼,以為你也是那類來混軍功的,老子打了這麼些年的仗,還沒在戰場上殺得這麼痛快過,本以為當個百戶這輩子就做到頭了,現在老子也想再掙個將軍當當!”
等郭百戶一走,謝五對樊長玉道:“恭喜隊正!”
她現在升上去,手底下也稱得上有一批能為自己所用的人了。
樊長玉卻是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說:“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學會的。”
謝五隻是笑:“隊正摸清軍營裡拉攏人脈的那一套了。”
樊長玉掀開眼皮看向他:“我回營時同你說的那些話不是客氣話,你和小七,我都會編作親兵的。”
說完,不等謝五答話,就吩咐道:“我有些頭疼,你先下去吧。”
謝五看了樊長玉一眼,終是退了出去。
樊長玉獨自坐著出了一會兒神,她隱約已能看見,自己將來要面對的,是更加復雜的一些東西。
但是為了查清當年的真相,她必須還得往權力的中心靠得更近些。
眼角餘光瞥過放在兵器架上的那把陌刀,想起謝五說的那句“侯爺送人的東西,就不會要回去了”,一時間心緒又有些紛雜。
若不是自己當時察覺追了上去,他可能真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
謝五那就話,是怕她把他送的一切東西,都退回去麼?
回來的路上好不容易才壓下的澀意,又在心底蔓延。
樊長玉不想任自己再沉浸在那些糟糕的情緒裡,頭也的確因接受太多爆炸性的信息而隱隱作痛,便打算去床上小憩一會兒。
無意間摸到枕頭下的碎銀時,想起自己隊伍那個出徵前就把所有餉錢拿給自己的小卒,她瞬間沒了睡意。
先前她醒來時,謝徵假扮小五同她說過,隊伍裡有十三人戰死,十七人重傷。
她那會兒就打算去看看自己帶的這些人了,隻是不巧賀敬元派人來尋她,才因這一連串的事情耽擱了。
樊長玉直接喚來謝五,帶著那些百戶給她送的糕點補品,去了下邊的營房。
小卒們消息不如郭百戶他們靈通,但也清楚一旦封賞下來,樊長玉怕是能直接被封將軍。
他們也不是不想套近乎,但前兩日樊長玉昏睡不醒,今日醒來,又被賀敬元叫走了,好不容易回來,百戶們又先去獻殷勤了,怎麼也還輪不到他們。
因此看到樊長玉過來時,一個個的還很是驚奇,磕磕絆絆喚道:“隊……隊正。”
這類大軍帳裡都是通鋪,一個軍帳能住二十五人,擠是擠了點,但畢竟是打仗,條件好不到哪兒去。
有幾張床空了出來,顯然就是戰死的小卒的。
帳內沒有桌子,唯一能放東西的就是軍床,樊長玉帶去的東西,便被小卒們放到了那空出的軍床上。
樊長玉問:“這是誰的床位?”
邊上一個掛著胳膊,頭頂纏著紗布的小卒瞬間紅了眼眶,咧嘴道:“回隊正,是葛麻子,我同鄉,他……他可能是在戰場上被踩爛了,我找了兩天都沒找到他的屍首。”
說到後面,那小卒用完好的那隻胳膊抹了一把眼,嗓音顫得帶上了哭腔。
樊長玉問:“他家裡還有什麼人?”
小卒答道:“還有他老娘和他妹妹。”
樊長玉說:“等封賞和撫恤金下來了,從我的賞金裡分出一份來,一並給他家人送回去。”
她看向帳內其他將士,許諾道:“在座的諸位也一樣,將來無論誰死了,他的父母兄姊弟妹,就是我們的父母兄姊弟妹,大伙兒一起養。”
這話讓不少小卒都落下淚來,聲嘶力竭喝道:“好!”
不知是不是她當日贈的那面護心鏡起了作用,當初託她保管餉銀的那名小卒當真活著回來了,身上隻受了些輕傷。
樊長玉把碎銀還給他,說:“你以後也別怕自己雙親沒人供養。”
那名小卒接過碎銀,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紅著眼眶答好,又要把護心鏡還給樊長玉。
樊長玉道:“你留著吧,我也用不著的。”
那名小卒又道了謝,在同袍們豔羨的目光裡,寶貝似的把那面護心鏡收了起來。
有膽子大些的,滿懷殷切問:“隊正,那您升官後,咱們還能跟著您嗎?”
樊長玉道:“自然是跟著我的。”
這一場仗,他們雖是勝了崇州軍,但也是險勝。
賀敬元中了冷箭,被崇州反賊謠傳他戰死,讓蓟州軍這邊亂了軍心,可以說是損失慘重。
若不是最後僥幸殺了長信王,反將崇州那邊一軍,當日鹿死誰手,還真不好說。
她能趁長信王不備捅長信王一刀,很大程度上也是長信王在發現她是女子後,便起了輕蔑之心,沒把她當回事。
當日反賊狼狽退守城內後,這兩日便一直緊閉城門不出,據聞城內是長信王的大公子暫為掌權。
賀敬元沒趁熱打鐵下令繼續猛攻,一是他的傷勢委實不太樂觀,二則是蓟州軍眼下的情況雖比崇州城內的反賊稍好些,卻也沒好到哪裡去,兵力折損厲害,都需要暫且休養。
這種時候,兵力是不夠的,樊長玉就算升上去了,也不會直接另撥一隊人馬給她,很大情況都是接他們這支軍隊上邊某位將軍的差。
有了樊長玉這般肯定的答復,小卒們明顯安心多了,似覺著隻要是跟著她的,上戰場都不是那麼可怕的事了
樊長玉心中百味陳雜,她細致地問了自己手底下每一個傷兵的情況,也認真地記住了戰死的那每一名將士的名字。
走出營房後,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望著遠處的天際,目光愈發堅定了起來。
越是知曉戰場的殘酷和底層小卒的心酸,她也越不能容忍十七年前的錦州一戰是一場陰謀。
承德太子和謝將軍的名聲,迄今也是在民間備受稱贊的。
這一位儲君和一位國之棟梁的慘死為人所痛惜,但當年那些枉死在戰場上的將士,家中同樣也有人在等著他們歸去。